七月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炉,无情地炙烤着车间的铁皮屋顶。阳光如火焰般猛烈,铁皮屋顶被晒得发烫,仿佛要融化一般。热浪滚滚,与机油味交织在一起,从地缝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让人感到一阵窒息。
陈阳站在车间里,专注地将第三块黄铜零件塞进量柜。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的偏差。当零件顺利地通过量规的通端,却在止端卡住时,他心中一紧,但随即又松了一口气——通止端卡得刚刚好,这意味着零件的尺寸完全符合标准。
陈阳抬起手,擦去额角的汗水。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湿透,蓝色工装的袖口也被汗水浸湿,甚至可以拧出半杯水来。然而,他并没有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工作上。
隔壁车窗区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滋啦”声,仿佛是金属在高速摩擦时发出的痛苦尖叫。这声音异常突兀,在原本安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让人不禁心头一紧。
陈阳被这声音吸引,猛地转过头去,目光如炬地望向车床区。只见傅星正弯着腰,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车床的进给量。他的后背微微弓起,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形成了一幅独特的画面——那汗渍就像一幅洇开的水墨画,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动,仿佛在诉说着他的辛勤与努力。
傅星来这里才不过短短两个月,但他却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毅力和耐力。每天早上七点,当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时,他就已经准时进入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而且,他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除了吃饭时间,几乎没有停歇过。就连经验丰富的老郑都对他赞不绝口,说这后生身上有股子狠劲,将来必定有所成就。
小陈,这批活赶紧点,下午得送检验科。班组长老王叼着烟走过,烟圈在热浪里晃了晃就散了,听说没?下个月开始要搞计件了,多劳多得。
陈阳了一声,手里的卡尺又卡上了新零件。他余光瞥见傅星的肩膀顿了一下,手里的扳手停在半空,像是在琢磨什么。
上午十点多,仓库那边喊领料。陈阳推着铁架子车过去,刚巧撞见傅星抱着一摞铸铁件出来。那铁件沉甸甸的,傅星的胳膊绷得笔直,指节陷进铸铁粗糙的表面。陈阳赶紧上去搭了把手,两人才把东西抬上傅星的推车。
谢了。傅星的声音有点闷,额前的碎发湿哒哒贴在皮肤上。
你这领的够干到天黑了。陈阳看着推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铁件,计件还没定下来呢,别这么拼。
傅星没说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汗。陈阳注意到他左手虎口有道新伤,像是被铁屑划的,红肉翻出来一点,已经结了层薄痂。
怎么弄的?
傅星把手往身后缩了缩,没事,刚才板料蹭到了。
陈阳从自己工具箱里翻出创可贴递过去,是那种最简单的红白条纹款。贴上吧,别沾了机油发炎。
傅星接过去,指尖碰到陈阳的手心,像块冰。陈阳愣了一下,看着他低头撕包装的样子,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忽然想起上周在仓库,自己被铁桶砸了脚,也是这双手,稳稳地托着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让人踏实。
午休时食堂的绿豆汤熬得太稀,陈阳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他看见傅星坐在角落,正小口啃着自带的白面馒头,就着一碟咸菜。阳光从食堂高窗斜照进来,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画了个亮斑,傅星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在光斑里画圈。
陈阳端着自己的餐盘走过去,把没动的两个肉包子推到他面前。我妈早上刚蒸的,吃不了。
傅星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不用,我带了......
拿着吧,陈阳把包子往他那边又推了推,下午还得干重活,不吃饱哪行。
傅星没再推辞,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啃着。他吃东西很秀气,不像车间里其他小伙子狼吞虎咽的,嘴角沾了点包子皮,自己没察觉。陈阳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头假装喝那碗寡淡的绿豆汤,耳根却有点发烫。
下午的车床事故发生在三点多。陈阳正对着图纸核对螺纹规格,忽然听见傅星那边传来刺耳的金属尖叫,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他猛地抬头,看见车床的卡盘正疯狂晃动,上面固定的钢管甩得像条钢鞭,傅星正伸手去抓制动杆,整个人被震得跟着发抖。
别碰!陈阳甩开图纸就冲过去。他比傅星早来三年,见过卡盘脱落的厉害——去年老徐就被飞出来的卡盘砸断了肋骨。傅星的手已经抓住了制动杆,指节因为用力泛成青白色,另一只手还按在发烫的钢管上,掌心的皮肉眼看着就要被烫熟。
陈阳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往后拽,傅星没防备,踉跄着撞在他胸口。两人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是机油混着汗水的咸涩,却奇异地让人安心。陈阳没顾上多想,转身去按急停按钮,手背不小心蹭到还在旋转的卡盘边缘,立刻起了道红痕。
嘶——他倒吸口凉气。
你手!傅星也顾不上车床了,抓过他的手腕就查看。他的指尖很凉,带着铁屑的粗糙感,触在陈阳发烫的手背上,像洒了把凉水。
没事,皮外伤。陈阳抽回手,蹲下去检查卡盘,发现固定螺丝松了三个,其中一个已经彻底滑丝了,这谁上的螺丝?简直是拿命开玩笑。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找班组长,傅星却拉住他的衣角。别去,声音压得很低,是老周的活,他昨天女儿发烧,估计是急着回家没拧紧。
陈阳愣了愣。他知道老周,家里确实困难,全靠这份工资撑着。要是被安全员抓到违规操作,这个月奖金肯定没了,搞不好还要停工反省。
傅星已经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又找了块厚抹布垫在手上,蹲下去拧螺丝。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额前的汗滴在卡盘上,地一声就蒸发了。陈阳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这小子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半只眼睛,眼下有颗很小的痣,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老周?陈阳也蹲下来,帮他扶着卡盘。
他上螺丝总爱留半圈,说方便下次拆。傅星头也不抬,扳手在他手里转得很稳,上周我帮他递过扳手,见过两次。
陈阳心里一动。他在车间待了三年,天天跟这些机器打交道,却从没注意过谁上螺丝有什么习惯。傅星刚来俩月,却连这种小事都记在心里。
两人蹲得很近,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车间里的轰鸣声好像突然远了,陈阳能听见傅星的呼吸声,还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傅星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混在机油味里,很干净的味道,像雨后的白杨林。
螺丝拧紧后,傅星又试了试车床,这次声音很平稳,像熟睡的人在呼吸。他直起身时,后腰的工装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陈阳递过去半瓶凉汽水,是早上从家里带的,用网兜装着浸在车间的冷水桶里。
傅星接过去,没拧开,先递给陈阳。你喝。
我不渴。陈阳摆摆手。其实他渴得厉害,嗓子都快冒烟了,但看着傅星汗津津的样子,忽然不想喝了。
傅星没再推辞,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很清晰,陈阳的目光像被粘住了,怎么也移不开。直到傅星把汽水瓶递回来,他才猛地回过神,假装看别处,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傍晚收工的时候,陈阳整理工具箱,发现最底下多了一管红药水,还有包崭新的纱布。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放的。抬头往傅星那边看,正好撞见他背上工具包往外走,蓝色的工装在人群里一晃,就像滴进水里的蓝墨水,明明不起眼,却让人没法不注意。
陈阳捏着那管红药水,玻璃管冰凉的,却好像能焐热掌心。
厂区的路灯七点多才亮,昏黄的光透过白杨树的叶子洒下来,在地上画满晃动的碎金。陈阳洗完澡出来,看见傅星蹲在楼下的树影里,借着路灯看书。他走过去才发现,是本翻得卷了边的《机械原理》,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很清秀。
还看呢?陈阳在他旁边蹲下。
傅星把书合上,往旁边挪了挪,给陈阳腾出点地方。白天那车床,我总觉得卡盘设计有问题。他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结构图,要是在卡爪内侧加层防滑胶垫,就算螺丝松点,也不至于晃得那么厉害。
石子划过地面的声很轻,傅星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石子的样子很专注。陈阳看着他低头画图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夏夜躺在打谷场上看星星,星星的光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能把整个夜空都照亮。
这想法挺好啊,明天跟技术员说说?陈阳说。
傅星摇摇头,把石子扔远了。再说吧,我刚来,别让人觉得我瞎逞能。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上去了?
两人并肩往楼道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楼道里的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照得人影子在墙上跳来跳去。走到二楼拐角,傅星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的房门。我住这儿。
那是间单人宿舍,以前是放杂物的,据说傅星来了之后,自己清出来刷了遍白灰,门楣上还贴着张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是他从车间废料堆里捡的。
我在三楼。陈阳说。
傅星了一声,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是颗用细铁丝弯的小星星,歪歪扭扭的,边角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用砂纸细细打过的。白天看见你工具箱上别着个塑料花,这个......或许能换着别。
陈阳捏着那颗星星,铁丝冰凉的,却好像有温度似的,烫得他指尖发麻。挺好看的,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有点堵,谢了。
傅星笑了笑,眼角弯起来,像藏了颗星星。晚安。
晚安。
陈阳上到三楼,掏钥匙的时候才发现,那颗铁丝星星还攥在手里,硌得掌心有点疼。他把星星别在工具箱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铁做的星星镀上了层银辉,闪闪发亮的。
楼下传来傅星关门的轻响,很轻,却像敲在陈阳心上。他走到窗边往下看,白杨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傅星宿舍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像只温柔的眼睛。
陈阳靠在窗框上,摸了摸手背上那道已经不疼的红痕,又想起傅星眼下那颗小小的痣,还有他身上干净的肥皂味。这些零碎的片段像车间里的铁屑,看着不起眼,却在心里慢慢聚成了团,沉甸甸的,又暖烘烘的。
远处的车间还亮着几盏灯,是夜班的工友在上班,机器的轰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像谁在低声哼歌。陈阳看着手里的红药水,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空气里除了机油味和热浪,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像傅星眼里的光,像那颗铁丝弯的星星,安静地亮着,却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能听见楼下傅星翻身的声音,很轻,隔着两层楼板,却听得清清楚楚。陈阳把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明天,得早点去车间。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