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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绣花鞋就摆在老宅堂屋的八仙桌下,像是自己走进去,蜷缩在阴影里。猩红的鞋面,是一种陈旧的、仿佛浸透了干涸血液的暗红,上面用金线和彩丝盘绕着并蒂莲的图案。光线稍一变动,那盛开的莲花瓣便扭曲起来,边缘锐利得像是一道道细小的伤口,鸳鸯的眼珠也似乎泛着活物般的幽光。它很小,比我的脚足足小上一圈,鞋尖上缀着的褪色绒球,像两颗凝固的血珠。

我是三天前接到电话,从工作的城市匆匆赶回这深山老宅的。奶奶病了,不是寻常的病,村里老人悄悄说,是“时候到了,下面的东西来催了”。

昏暗的油灯下,奶奶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我,指甲泛着青灰色。她喉咙里拉着破风箱,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七月半……子时……穿上它……去后山……不然……我们这一支……都要绝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某种决绝的希冀。我想问为什么,想问这荒谬的指令背后是什么,但她说完便力竭昏睡过去,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家族里其他长辈,我的叔伯姑婶们,站在床尾,眼神躲闪,面色凝重,却无一人出声反对,仿佛这是一个延续已久、不容置疑的传统。

今夜,就是七月十五,鬼节。子时将近。

老宅里死寂一片,连往常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了。空气黏稠而潮湿,带着陈年木料腐朽和香烛纸钱混合的怪异气味。我独自坐在堂屋的破旧太师椅上,面对着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和灯下的绣花鞋。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撞击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必须穿上它。为了奶奶那句“绝户”的诅咒,也为了解开这缠绕家族几代人的噩梦。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霉味,直灌入肺腑,冰凉。我弯腰,手指触碰到鞋面,一种出乎意料的、并非木石的坚硬,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类似皮肤的微韧弹性,而且冰寒刺骨,仿佛刚从冻土里挖出来。

脱掉自己的运动鞋,将脚伸向那狭小的鞋口。荒谬绝伦,我的脚怎么可能穿进去?然而,就在我的脚趾触碰鞋口的瞬间,那猩红的鞋子仿佛活物般,微微张合,产生一股吸力。我的脚竟毫无阻滞地滑了进去,严丝合缝。另一只也是如此。

没有预想中的挤压疼痛,只有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直冲天灵盖。紧接着,一种麻木感从双脚蔓延上来,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太久,失去了知觉。我试图站起来,然后,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双腿,我的双脚,不再听从我的指挥。

它们自己动了。

以一种僵硬、机械,却又异常坚定的步伐,带着我的身体,迈出了堂屋的门槛,走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我被自己的双脚驮着,成了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意识清醒无比,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身体,从大腿以下,完全脱离了掌控。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过荒草丛生的院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木门,踏上了通往后山的小路。

夜风冰凉,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只有更深的寒意。月亮被厚重的乌云遮住,只有边缘透出一点惨淡的毛边,勉强勾勒出周遭物体的轮廓。树木影影绰绰,像一个个蹲伏的巨人。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荒芜,从坚实的土路,变成布满碎石和杂草的小径。

双脚落地的触感隔着薄薄的鞋底传来,能感觉到碎石的硌脚,湿滑的苔藓,还有偶尔踩断枯枝的轻微“咔嚓”声。但这触感是隔着一层的,像是戴了双重手套去触摸东西。这双鞋,它不仅控制了我的行动,更在我与大地之间,插入了一层诡异的隔膜。

路旁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蠕动。不是风,风吹动草叶是统一的摇曳,而那蠕动是局部的,悄无声息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几簇幽绿的火苗,在不远处的坟头跳跃,明灭,那是磷火。它们时而凝聚,时而飘散,仿佛有生命在呼吸。更深处,好像有模糊的黑影,人形的,或是非人形的,紧贴着树干,或半埋在土里,静默地“注视”着这个被一双绣鞋牵引着,闯入它们领域的活人。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我想停下,想转身逃跑,腰肢和手臂还能微微使力,但双脚如同两根深深钉入大地的木桩,又像是装上了不知疲倦的发动机,只会朝着一个方向,稳定地、一步接一步地前行。这种身体被割裂的失控感,比任何具象的鬼怪更让人胆寒。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腐味和某种类似旧衣服霉烂的气息。越往深处走,这气味越发浓重。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两侧的树木渐渐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鬼爪。脚下,开始出现破碎的青砖,偶尔能踢到一块半埋土里的、字迹漫漶的墓碑。

我知道,乱葬岗到了。

就在这时,双脚突兀地停了下来。

停在一棵极其粗壮、枝叶却诡异地向一侧伸展的老槐树下。树根虬结,暴露在地表,像巨大的、痉挛的血管。树下,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没有墓碑,只在顶端压着一块泛白的石头。

我僵直地站在这里,动弹不得。那双绣花鞋仿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股控制我双脚的力量微微松懈,但寒意依旧,像是在提醒我,旅程远未结束。我能感觉到,鞋底传来一种微弱的、有规律的搏动,仿佛正与脚下这片土地,或者与土包里的什么东西,发生着共鸣。

四周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那甜腥腐败的气味,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那控制双脚的力量再次出现,这一次,是向后转。我的身体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循着来路返回。

当我终于能看清老宅那破旧轮廓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双腿一软,我瘫倒在院门外,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低头看,那双猩红的绣花鞋还紧紧套在脚上,鞋尖的绒球沾满了夜露和泥污,颜色愈发暗沉。

我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小屋,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两只鞋子从脚上扯下来。它们脱离我双脚的瞬间,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我的脚踝处,出现了一圈清晰的、乌青色的指印,像是被一双冰冷的手死死攥过一夜。

我把绣花鞋扔进墙角的一个木箱,重重盖上盖子,仿佛里面关着什么洪水猛兽。然后我蜷缩在床上,裹紧被子,身体的颤抖却无法停止。白昼的到来并未带来多少安全感,昨夜的经历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我的灵魂上。

奶奶依旧昏睡,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绣鞋”、“乱葬岗”、“阿芷”、“冤枉”之类的词。我抓住一切机会,在她床前倾听,试图拼凑出线索。

家族里唯一还愿意和我多说几句的,是住在村尾的瞎眼太公,他是奶奶的叔父,年近百岁,脑子时清醒时糊涂。我提着酒肉去看他,在他那弥漫着老人和草药气味的昏暗屋子里,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后山乱葬岗”和“绣花鞋”。

太公浑浊无光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莫问……莫问啊……那是……那是祖上造的孽……”

几杯烧酒下肚,在我不懈的、迂回的追问下,他颠三倒四地讲述了一个模糊的故事。大约在清末民初,我们家族一位太爷爷,是当地的乡绅,娶了一房非常美丽的姨太太,名叫阿芷,擅长刺绣,尤其是一手并蒂莲,栩栩如生。后来,家族里丢失了一件传家宝,不知怎的,线索指向了阿芷。她被指认偷人窃宝,百口莫辩,受尽了屈辱和家法。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穿着一身自己缝制的大红嫁衣,和一双亲手绣的猩红并蒂莲绣花鞋,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上吊自尽了。死后,她被草草埋在了乱葬岗,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用石头压了一下。据说她死前发下毒誓,诅咒家族血脉,世代不得安宁。

“那鞋……那鞋邪性啊……”太公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沾了她的血……她的怨气……认主……只认你们这一支嫡亲的血脉……到了时候……就要穿上去……去见她……”

我翻遍了老宅的阁楼,在堆积的破烂家具和杂物里,找到了一本裹在油布里的残破家谱和一些散落的旧信笺。家谱上,关于那位太爷爷的记载旁边,确实模糊地提了一句“侧室阿芷,行为不端,自戕而亡”。而那些信笺,似乎是阿芷与人往来的私信碎片,字迹娟秀,言辞恳切,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恋人的思念,全然不像是品行不端之人。其中一页残片上,写着:“……宝非我所窃,情非我所负,苍天可鉴,此心昭昭,唯死以明志……”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一个被冤屈的可怜女子,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并将滔天的怨气附在了她最后的作品——那双绣花鞋上。这怨气化作了诅咒,缠绕着家族。而奶奶所谓的“不穿鞋就绝户”,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这诅咒一次次应验后,家族被迫形成的、一种扭曲的“传统”。穿鞋去乱葬岗,是去安抚?是去献祭?还是去完成某种未尽的仪式?

接下来的几天,我夜夜被噩梦纠缠。梦里,总是一个穿着猩红嫁衣、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无声地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向我伸出苍白的手。脚下那双绣花鞋,在梦里也散发着冰冷的寒意。早上醒来,脚踝上的乌青指印非但没有消退,颜色反而更深了,并且向上蔓延,像是有黑色的血管正在顺着我的小腿生长。老宅里的异常也越来越多。深夜,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女子的啜泣声,墙角那个装着绣鞋的木箱,有时会自己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诅咒正在加剧,下一次的召唤,或许会更强制,更无法抗拒。我必须主动再去一次,去面对那个怨灵,去了解她真正的诉求,或许,是去完成她的遗愿,化解这持续百年的怨恨。

又是一个深夜,并非七月半,但月亮依旧被乌云笼罩。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主动打开木箱,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丝绸和淡淡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再次将脚伸进了那双猩红绣鞋。

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失控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双腿。

这一次,被牵引的感觉更为强烈,步伐也更快,更急促。沿途的景物飞逝,那些蠕动的黑暗,跳跃的磷火,模糊的黑影,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躁动。它们簇拥着我的路途,像是在围观,又像是在催促。

很快,我再次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那个无名的土包前。

双脚站稳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着我,面向那土包,缓缓地、僵硬地跪了下去。

额头顶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恸和怨恨,如同实质的冰水,从脚下的土地,透过绣花鞋,汹涌地灌入我的身体。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受到了那股沉积了百年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委屈和绝望。

“阿芷……祖奶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我……我知道你冤枉……”

话音未落,眼前的土包,忽然开始微微颤动。泥土簌簌滑落,一只苍白、干枯,却依稀能看出昔日秀美轮廓的手骨,猛地从泥土中伸了出来,五指箕张,直直地指向天空!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破烂猩红嫁衣的虚影,从土包里缓缓升起。她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团浓郁的、化不开的黑色怨气,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注视”,那目光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愤怒。

一段混杂着强烈情绪的画面,如同洪流般冲进我的脑海——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我“看”到了阿芷被迫嫁入家族的无奈,看到了她私下与恋人的书信传情(并非偷人),看到了她被诬陷偷窃传家宝时的震惊与辩白,看到了她遭受鞭挞和囚禁的屈辱,看到了她最终穿着嫁衣绣鞋,在风雨中踏上后山,将脖子套入槐树枝桠时,眼角滑落的那滴血泪。传家宝,是被正房夫人嫉妒她,设计藏匿并栽赃的。

怨灵不需要语言。她的怨恨,她的冤屈,她的诉求,直接灌入我的感知。她要的不是后代的血肉献祭,她要的是沉冤得雪,是名誉的恢复,是那被歪曲的历史,在她的血脉后代这里,得到正视和忏悔!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对不起……祖上对不起你……我们……我们都错了……”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意志,对抗着那双绣花鞋带来的僵硬感,抬起一只手,艰难地、一下一下,将土包上的浮土刨开。指甲翻裂,渗出血迹,混合着泥土,但我感觉不到疼痛。我要让她出来,从这屈辱的、压抑的埋葬中出来。

随着我的动作,那只伸出地面的手骨,微微颤抖起来,指向天空的姿势,也似乎柔和了一些。身旁那个红色的虚影,剧烈的波动着,那浓郁的黑色怨气,开始一丝丝地消散。

当我终于刨开表层硬土,露出下面些许腐朽的衣物碎片和零星白骨时,我停了下来。我脱下自己外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残骸,连同那枚依旧死死抓着一小块褪色红布(想必是嫁衣碎片)的手骨,包裹起来。

“我带你回家。”我对着那逐渐变得透明、只剩下一个淡淡轮廓的红色虚影,郑重地说,“回老宅,入宗祠。你的名字,会堂堂正正地刻回家谱。你的冤屈,由我来洗刷。”

那红色的虚影,最后波动了一下,化作一缕极淡的红烟,萦绕了一下我手中的包裹,然后彻底消散在夜风中。

与此同时,我脚上那双猩红的绣花鞋,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低头看去,那原本鲜艳(尽管是暗红)的鞋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黯淡,上面精美的并蒂莲刺绣,迅速褪色、瓦解,仿佛经历了百年风化的丝绸,最终化作了飞灰,从我的脚上簌簌落下,露出我冰凉却已恢复知觉的双脚。

脚踝上那乌青的指印,也悄然淡去,消失无踪。

东方,第一缕天光刺破乌云,照亮了这片阴森的土地。老槐树依旧歪斜,乱葬岗依旧荒凉,但那无处不在的压抑和阴冷,却仿佛随着那双绣花鞋的灰飞烟灭,而减轻了许多。

我抱着那包沉重的骸骨,站起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老宅的方向。

回到老宅,我不顾叔伯们惊骇的目光和阻拦,将阿芷的残骸暂时安放于一间净室。我拿出在家谱和信笺中找到的证据,将太公的叙述和我在乱葬岗的所见所感,尽数告知。起初是激烈的反对和恐惧,但当我将那些写着阿芷清白心迹的残破信笺摊开,讲述她被冤屈至死的细节时,家族中最年长的几位,沉默了。

几天后,奶奶竟然奇迹般地苏醒了,虽然虚弱,但神智清明。她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有泪光:“孩子……苦了你了……也……苦了她了……”

在奶奶的主持和下,家族最终做出了决定。我们为阿芷举行了一个迟到了一个多世纪的、正式的法事,超度她的亡魂。她的名字——“阿芷”,被慎重地添回了家谱,虽仍是侧室,但旁边加注了小字,简要说明了她的冤屈和家族的正名。她的骸骨,被火化后,安置在了家族墓地边缘一处清净的角落,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只刻了“芷室”二字。

那双曾经控制我、带来无尽恐惧的绣花鞋,彻底消失了,只在我房间墙角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撮难以清理的、暗红色的灰烬痕迹。

老宅恢复了往日的(或者说,一种更为真实的)平静。深夜不再有啜泣,空气中也闻不到那若有若无的甜腥腐味。我脚踝上的青黑早已褪尽,噩梦也不再侵扰。

我离开老宅,返回城市的那天,阳光很好。回头望去,那座承载了太多秘密和悲伤的老宅,在阳光下,似乎也褪去了一层阴翳。乱葬岗的呼唤停止了,血色的绣鞋化作了尘埃,一个百年的怨魂终于得以安息。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我亲身走过了恐惧的深渊,触摸了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充满血泪的家族记忆。那份沉重,以及对生命与冤屈的认知,将如同那绣鞋曾经带来的寒意,深深烙印在我的骨子里,伴随我走过此后所有看似平常的、阳光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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