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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索。东北黑土地上,松嫩平原边缘的这个叫做“靠山屯”的小镇子,仿佛被时代的快车遗忘在了最后一站,只剩下满目的灰白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镇子中心,那栋曾经最气派的红砖房子——靠山屯供销社,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墙上用红漆刷着的“改制清算,全场处理”的标语,在凛冽的寒风中褪了色,像一道结痂的旧伤疤。

李秀兰裹紧了藏蓝色的棉袄,用那把磨得锃亮却依旧沉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供销社那扇吱呀作响的木质大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陈年的灰尘、受潮的纸张、残留的煤油味、咸菜缸子挥发出的最后一点咸腥,以及一种只有彻底失去人气后才会产生的、空寂的“老房子”味儿。这味道,李秀兰闻了近二十年,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如今,这味道也快要散了。

屋里光线昏暗,高高的窗户上积满了尘垢,只有几缕顽强的冬日阳光,挣扎着透进来,在布满脚印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货架大多已经空了,露出底下粗糙的木格子。仅剩的一些商品——印着俗艳牡丹花的暖水瓶、搪瓷脸盆、成捆的解放鞋,都蒙着一层灰,无精打采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柜台玻璃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里面曾经琳琅满目的纽扣、针线、橡皮筋,如今只剩下些零零碎碎。

秀兰是店里最后一个留守的店员。其他人,有的调走了,有的买断工龄自谋生路了,只有她,舍不得,也说不清是舍不得这份工作,还是舍不得这浸透了她小半辈子的地方。她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习惯性地在空货架上掸了掸,灰尘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飞舞。

清算组的负责人老赵说过,这几天会有县里物资公司的人来,把最后这点东西拉走,这房子,估计也要另作他用了。秀兰想着,心里头就堵得慌。她开始做最后的清理,把角落里那些平日里忽略的旮旯也收拾出来。

在最靠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货架与墙壁的缝隙里,秀兰发现了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物件。那是一个旧玻璃糖罐。不是后来流行的那种塑料糖果箱,而是早年间那种厚重的、带着磨砂花纹的玻璃罐子,罐口用一块暗红色的硬胶皮紧紧塞着。罐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绒毯一样的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秀兰心里“咯噔”一下。这糖罐,她有点印象,好像在她刚来供销社工作时就在那儿了,后来糖果都用透明的塑料包装纸,这种散装糖早就没了市场,这罐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她费力地把罐子抱出来,沉甸甸的。用抹布擦去厚厚的灰尘,玻璃罐原本的淡黄色显现出来。她凑近了,透过有些模糊的玻璃壁往里看。

里面是大半罐水果硬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大多已经褪色,粘连在一起,有些糖甚至直接裸露在外,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过于鲜艳的色泽,像是凝固了的、陈年的血。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几乎每一颗糖,无论是包裹着糖纸的还是裸露的,上面都长满了白绿色的霉斑。那霉斑不像寻常食物腐败时的那种软烂,而是一层细密的、绒毛状的东西,紧贴在糖粒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莹润的光。

鬼使神差地,秀兰伸手去拔那罐口的胶皮塞子。塞得很紧,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啵”的一声拔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不是单纯的霉味,而是一种极其甜腻的、混合着浓重土腥气和某种陈旧药物味道的复杂气味,直冲鼻腔,让人有点头晕。

秀兰看着那些发霉的糖,心里五味杂陈。这糖,怕是比她的工龄还要老了。她记得自己刚上班那会儿,还是个姑娘家,也曾偷偷捏过一颗这样的水果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能甜上好半天。那时候,这供销社多热闹啊,人声鼎沸,空气里都是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怀旧情绪攫住了她。她想知道,这被时光遗忘的糖,是不是还残留着一点当年的甜味?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绒毛最密集的地方,从罐子边缘拈起一颗相对“干净”的、裸露的红色糖球。糖球入手坚硬,并没有因为年深日久而软化。

她把它放进了嘴里。

一股尖锐的、近乎暴力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甜得发苦,甜得腻人。紧随其后的,是那股在闻到时就已经领教过的、浓郁的陈腐土腥味,仿佛嚼碎了一块埋在潮湿坟土里多年的朽木。秀兰忍不住皱了皱眉,强忍着没有立刻吐出来。那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

她最终还是把糖吐在了手帕里,包好塞进了口袋。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仿佛完成了一个什么仪式,告别了某种东西。她把糖罐重新塞好,放在了柜台下面,想着等最后移交的时候,一并处理掉。

那天晚上,秀兰睡得很不踏实。屯子里的冬夜,静得吓人,只有窗外北风卷着雪沫,一阵阵扑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反复出现那个旧糖罐,罐子里的糖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后来,她感觉自己醒了,又或者还在梦里。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炕桌那边的老座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就在这时,她清晰地感觉到,炕沿边,站着一个人影。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身体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她只能拼命转动眼珠,试图在黑暗中看清。

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一点微光,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矮小的轮廓。一个看起来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臃肿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棉裤,扎着两个因为静电而有些毛躁的羊角辫。小女孩的脸是青白色的,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空洞地望着她。

然后,一个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意味,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婶子……给我颗糖吃吧……”

秀兰浑身汗毛倒竖。她想问你是谁,想呵斥她离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婶子……给我颗糖吃吧……”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段设定好的录音。

秀兰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束缚她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衣。她摸索着拉亮电灯,昏黄的灯光下,炕沿边空空如也,只有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咚咚”回响。

是梦。一定是个噩梦。是因为白天太累,又碰了那诡异的霉糖吧。秀兰这样安慰自己,却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她强打精神去供销社。看着空荡荡的店堂,昨夜那青白的小脸和索糖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她用力摇摇头,试图把这些诡异的画面甩出去。

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此后的几个夜晚,只要秀兰一躺下,陷入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旧棉袄的小女孩就会准时出现在炕边,用那种一成不变的、细弱的声音反复索要糖果。秀兰的精神开始迅速萎靡,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她开始害怕夜晚,害怕睡觉。

更让她心惊的是,供销社里开始出现不寻常的动静。

起初是极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老鼠在啃咬什么东西。秀兰起初并没在意,老房子有老鼠太正常了。她甚至还放了几个老鼠夹子。但夹子一直空着,那声音却依旧每晚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不再像是老鼠,更像是……一只小手,在耐心地、执着地翻找着货架上的什么东西。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她发现旧糖罐的那个最里面的角落。

一天晚上,秀兰因为核对账目,在供销社待到很晚。屯子里供电不稳,灯光忽明忽暗。就在她准备锁门离开时,那“窸窣”声又响了起来,异常真切,就是从那个黑暗的角落传来。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她握紧了手里的铁皮手电筒,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亮,光柱直射过去。

角落里空空如也。货架上的灰尘依旧,她白天放在那里的几个空纸箱也原封未动。那声音在她手电亮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秀兰僵在原地,手电光柱微微颤抖。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刚才绝不是幻听。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重复着翻找的动作。它在找什么?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了她的心脏。她不再认为那仅仅是噩梦或者幻觉。这供销社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干净”的东西,而且,这东西是被她吃下去的那颗发霉的糖给“招”来的。

秀兰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不敢再独自待在供销社,更不敢回家面对那可能出现的羊角辫女孩。她想起了屯子里最年长的孙奶奶,九十多岁了,是屯子里的“活字典”,从旧社会一路走过来,知道很多陈年旧事。

在一个下午,秀兰提了两瓶水果罐头,敲响了孙奶奶家的门。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伴着孙奶奶那杆长长的烟袋锅冒出的辛辣烟雾,秀兰斟酌着词语,隐去了自己吃糖和见鬼的细节,只说是清理供销社时发现了个很老的糖罐,心里好奇,想打听打听供销社早些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关于小孩的。

孙奶奶眯着昏花的老眼,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沉默了许久,久到秀兰以为她睡着了,或者不愿意说。就在秀兰准备放弃时,孙奶奶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

“供销社啊……早先那可是屯子的心窝子……小孩?嗯……好像是有过那么一档子事……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刚建社没多久,物资还紧巴的时候……”

孙奶奶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好像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埋了门槛。有一户从南边逃荒过来的人家,临时在屯子边上找了个废弃的窝棚住下了。那家人里,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病恹恹的,扎着两个羊角辫。

“那丫头……好像是得了啥急病,那时候缺医少药的……没挺过去。”孙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人就没了之后,那家人才想起来,小丫头临死前一直念叨着想尝口供销社里卖的水果糖,甜嘴儿。可那时候,糖是金贵东西,那家人穷得叮当响,哪买得起啊……”

“后来呢?”秀兰紧张地问,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

“后来?那家人草草埋了丫头,没多久就又走了,兵荒马乱的,谁还记得清。”孙奶奶磕了磕烟灰,“好像……有人说,那丫头不是病死的,是冻死的?记不清喽……都多少年的事了。你问这干啥?”

秀兰勉强笑了笑,搪塞了过去。从孙奶奶家出来,她的心沉甸甸的。虽然信息模糊,但时间、地点、小女孩的年纪、羊角辫,尤其是对糖果的渴望,似乎都对得上。那个萦绕不散的幽灵,很可能就是几十年前那个没能吃上糖、带着遗憾死去的小女孩。

秀兰心里生出一丝同情,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她尝试着,在晚上离开供销社前,在店里,尤其是在那个角落的货架上,放上几颗新买的水果硬糖,花花绿绿的,散发着现代工业制造的甜香。

她心里默默祈祷:拿了新糖,就走吧,别再来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她推开供销社的门,发现那几颗新糖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分毫。而到了晚上,那翻找的“窸窣”声依旧准时响起,甚至带上了一种焦躁的意味。

它不要新糖。它只要那个旧糖罐里的,已经发霉长毛的糖。

秀兰明白了。这执念,源于几十年前的遗憾,早已定格在过去的时空里,与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糖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新的事物,哪怕再香甜,也无法慰藉那份陈年的渴望。

必须把糖罐送走。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变得无比坚定。直接把罐子扔掉?秀兰不敢。她怕那样会激怒那个小小的幽灵,引来更可怕的后果。她需要一个稳妥的,带有某种“安置”意味的方法。

她想到了屯子里的小学校。学校有个小小的“校史陈列室”,其实也就是一间空教室,里面放着一些反映屯子历史变迁的老物件,比如旧农具、泛黄的照片、老账本什么的。把这糖罐作为“计划经济时期的供销社文物”送过去,似乎合情合理。

秀兰找到学校的老校长,说明了来意。老校长正愁陈列室东西少,欣然同意。于是,在那个北风呼啸的下午,秀兰亲手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蕴含着诡异过往的旧糖罐,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小学陈列室的一个玻璃柜里。柜子里还有其他一些老物件,糖罐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看着糖罐被锁进玻璃柜,秀兰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心里默念着:给你找了个安稳地方,就别再跟着我了,安生待着吧。

那天晚上,供销社里异常安静。没有了翻找的“窸窣”声,没有了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秀兰躺在炕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直到深夜,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也没有出现。后半夜,她终于踏实地睡着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

此后几天,一切如常。供销社彻底清空,移交给了镇上的资产办。秀兰也办好了手续,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地方。那个诡异的插曲,似乎随着糖罐的移走而彻底结束了。偶尔想起,秀兰心里还会泛起一丝后怕和难以言说的怜悯。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直到一个月后,秀兰去小学帮厨,路过那间陈列室。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隔着窗户玻璃,看向那个放着糖罐的柜子。

糖罐还在原处,在一堆老物件中间,静默无声。

正好有几个三年级的学生下课跑过,叽叽喳喳。其中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突然对同伴说:“哎,你们发现没?有时候放学路过这儿,能看见那玻璃柜子里,有个扎俩小辫儿的小姑娘的影子,一晃就没了,可快了!”

另一个孩子嬉笑着推他:“瞎说!你又骗人!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真的!我没骗人!”小男孩急着分辩,“就穿着个旧棉袄,脸白白的……”

秀兰站在窗外,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梁骨,慢慢地、慢慢地爬了上来。她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头。

陈列室里的老糖罐,依旧静静地待在玻璃柜深处,那些长着白绿色绒毛的霉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或许正做着一个个甜腻而陈旧的梦。而那个关于羊角辫和水果糖的执念,似乎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在这片它未曾离开过的黑土地上,继续着它无声的、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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