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5月10日清晨,许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刚蒙蒙亮,招待所走廊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小许!快开门!叶冰如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兴奋。
许愿披上外套打开门,叶冰如几乎是挤了进来。
成了!叶冰如把信封拍在桌上,南锣鼓巷x号院!三进四合院,占地一千四百八十平米,建筑面积一千三百二十平,产权清晰,要价两万八!
许愿的睡意瞬间消散。他拿起信封,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房契资料和几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虽然略显破败,但格局完整。朱漆剥落的大门,影壁上的砖雕依稀可见字图案,前院的石榴树已经抽出新芽。
这么快?许愿有些意外。
老天的安排!叶冰如压低声音,我表弟昨晚上突然来我家,说房管所刚登记的这个院子。原主人是个老旗人,去年冬天走了,唯一的儿子在美国,急着脱手换外汇。产权已经理清了,就等着出手!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一宿没睡,天没亮就去找了老王头——就是我给你提过的那个老房虫。他年轻时在南锣鼓巷当过掮客,对那片熟得很。我们偷偷去看了院子,虽然有些年头没住人,但结构完好,没被大杂院分割过!
许愿仔细翻看照片。第二张是内院,方砖墁地,正房五间,两侧厢房各三间,抄手游廊的彩绘虽然褪色,但木结构完好。第三张是后罩房,窗前有棵老枣树。
两万八...许愿沉吟道。
要价是高了点,叶冰如急急地说,但老王头说了,这院子搁十年前最多值八千。现在政策松动,私产交易刚开个口子,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最重要的是——她凑近一步,产权干净!没有租户占着,不用扯皮!这种院子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
许愿点点头。他明白叶冰如的急切——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在这个住房极度紧张的年代,私产四合院交易几乎是个传说。更何况是南锣鼓巷这样的好地段,保存完好的三进院落。
现在能去看房吗?许愿问。
就等你这句话!叶冰如眼睛一亮,老王头在巷口等着呢。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这事儿得低调。现在私人买卖房产还是敏感话题,咱们得...
我明白。许愿已经穿好衣服,从抽屉深处取出存折和印章,就说我是帮亲戚看房。
五月的晨风还带着凉意。他们骑车穿过渐渐苏醒的胡同,拐进南锣鼓巷。这条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老巷子,在晨曦中显得安静而沧桑。青砖灰瓦的院落一个挨着一个,偶尔有早起的人拎着痰盂或煤炉出来。
在巷子中段,一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正蹲在墙角抽烟。看见他们,老头立刻掐灭烟头迎上来。
这位就是王师傅。叶冰如介绍道。
老王头上下打量着许愿,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小伙子就是买主?好胆识!他压低声音,这院子我看了,值这个价。要不是主家急着要美金,轮不到咱们。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老式铜钥匙,领着他们来到一座黑漆大门前。门楣上吉祥如意的字迹已经模糊,门环上的兽首却依然威严。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沉重的声。
推开大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木头、尘土和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愿站在影壁前,看着上面斑驳的砖雕——一只蝙蝠衔着铜钱,寓意福在眼前。
绕过影壁,前院豁然开朗。方砖铺地,正中一条青石甬道通向垂花门。两侧各有一棵石榴树,嫩绿的新叶在晨光中舒展。老王头边走边介绍:这是外院,过去给门房、车马用的。您看这砖,都是老城砖,比现在的结实多了!
穿过垂花门,内院更加规整。正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厦,窗棂上的冰裂纹图案保存完好。东西厢房各三间,抄手游廊的柱子虽然漆皮剥落,但木质坚实。老王头拍着廊柱:金丝楠的!搁现在哪找去?
后院稍小,三间后罩房掩映在一棵老枣树下。角落里还有口盖着石板的老井。老王头掀开石板,井水清澈见底:甜水井!自来水没通前,这口井养活了整个院子的人!
许愿一间间查看。正房的地砖有些松动,但梁柱笔直;厢房的纸顶棚破了几个洞,但木隔扇完好;厨房的灶台塌了一半,但青石板台面依然平整。最难得的是,整个院子没有被后来搭建的小房分割,保持着完整的格局。
怎么样?看完房,三人在垂花门下低声商议。叶冰如紧张地看着许愿。
要了。许愿干脆地说。
老王头一拍大腿:痛快!我这就去找中间人。今天下午就能办手续!他压低声音,不过得现金交易,不能走银行。主家要的是现钱,怕政策有变。
叶冰如皱眉:这不合规矩...
现在哪有什么规矩?老王头苦笑,私产交易本就是灰色地带。房管所那边有我打点,过户没问题,但钱得现过现。
许愿沉思片刻:可以。但必须今天办完过户,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
老王头答应得干脆,中午我带中间人来招待所找你。下午去房管所,晚上你就能拿到新房契!
回到招待所,许愿从银行取出了两万八千元现金。厚厚几沓大团结用报纸包好,装进军用挎包。叶冰如看得心惊肉跳:小许,这...这太冒险了...
值得冒险。许愿平静地说。他想起那个安静的院落,那口甜水井,那棵老枣树。在这个拥挤喧嚣的城市里,那样一方天地,是金钱难以衡量的。
下午的手续比想象的顺利。房管所的一个小办公室里,老王头带来的中间人——一个穿着中山装、自称是原主家亲戚的中年人,拿出了全套房契地契。泛黄的纸页上,从民国到解放后的产权变更记录清晰可辨,最新的准许私有房产交易的红色公章还散发着新鲜的印泥气味。
许愿仔细核对了每一张纸,确认无误后,在买卖契约上签下名字,盖了私章。两万八千元现金,在房管所干部的见证下,交给了中间人。厚厚几沓钞票被装进一个旧布包时,叶冰如的手都在发抖。
恭喜许同志。房管所的干部收起备案材料,递过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新房契,南锣鼓巷x号院,从现在起就是您的了。这是新的房产所有证,您收好。
走出房管所时,夕阳正斜照在南锣鼓巷的青砖灰瓦上。许愿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房地产所有证,所有权人一栏,工整地写着二字。
老王头搓着手笑道:许同志,您现在是南锣鼓巷的爷们儿了!要不要找个泥瓦匠拾掇拾掇院子?我认识几个老把式...
不急。许愿谢过他,先收拾出一间能住的,其他的慢慢来。
叶冰如直到这时才真正松了口气。她看着许愿沉静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定力和决断。两万八千元,普通人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巨款,他就这样干脆地换了一座老院子。而她这个老北京,此刻竟比他还激动。
叶老师,许愿转向她,眼神真诚,多谢您。没有您牵线搭桥,我找不到这样的院子。
叶冰如摆摆手,眼圈却有些发红:你这孩子...总算有个家了。她顿了顿,对了,作协那边知道你买房的事吗?
许愿摇摇头:暂时不打算说。招待所那边我也会再住一阵,等院子收拾好了再搬。
明智。叶冰如点头,现在风气还没完全放开,私产这事...低调为好。
回到招待所,许愿锁上门,再次展开那张房契。在房屋状况一栏,工整地写着:
坐落:东城区南锣鼓巷x号
结构:砖木
间数:正房五间,厢房六间,倒座三间,后罩房三间
建筑面积:一千三百二十平方米
占地面积:一千四百八十平方米
附属物:水井一口,树木四棵
他轻轻抚过房契上自己的名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在这个1979年的5月,二十一岁的许愿,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