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光，是被西直门外的寒风卷着来的。十里亭旁的老槐树上还挂着残雪，风一吹，雪沫子落在青石板上，融成一滩滩水渍。巳时还差一刻，一辆黑布蒙顶的送炭车就停在了亭外，车夫裹着件破棉袄，缩着脖子靠在车辕上，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亭内 —— 他是潜龙阁的外围杀手，奉命在此 “等” 墨苏自投罗网。
而亭内，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正来回踱步。他左颊贴着片黑痣，眉眼间透着几分木讷，正是夜枭安排的死囚 —— 前夜被墨苏用易容膏改了轮廓，竟有七分 “陈仲文” 的模样。他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墨苏故意留下的半张名录副本残页，还有那枚裹着假死药的木盒。
“别慌。” 墨苏的声音从亭后的芦苇丛里传来，他已换上一身短打，脸上涂了层灰泥，混在早起拾柴的樵夫里毫不起眼，“等他们动手，你就服下假死药，剩下的事，夜枭的人会处理。”
死囚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 他本是被判斩立决的江洋大盗，夜枭许他 “死后” 让家人得五十两抚恤金，才肯替墨苏走这一遭。
巳时一到，送炭车的车夫突然直起身，对着亭内喊：“范掌柜让来的？”
死囚忙应道：“是，货…… 货带来了。” 他刚要递出布包，就见车夫突然从棉袄里抽出一把短刀，同时车斗里猛地窜出五个黑衣人，刀光瞬间映亮了亭内的积雪。
“拿下！” 为首的黑衣人嘶吼一声，正是潜龙阁负责此次围捕的 “青竹”。他早盯着那布包，以为里面装着完整名录，却没留意死囚悄悄往嘴里塞了颗暗红色的丹药 —— 正是那枚裹着假死药的 “龟息丹”。
刀刚架到死囚脖子上，他突然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墨苏提前备好的鸡血膏）。青竹愣了一下，探了探他的鼻息 —— 竟真的没了呼吸。
“死了？” 一个黑衣人疑惑道，“青萍令要活的，这怎么交差？”
青竹咬牙，一把夺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半张残页和空木盒，顿时明白过来：“不好！是替身！墨苏没上钩！” 他猛地看向远处的东直门方向，“快！他肯定从东边逃了！”
一群人翻身上马，扬尘而去。芦苇丛里的墨苏看着他们的背影，才松了口气。他摸了摸怀里的莲花玉佩 —— 苏云漪说的 “东直门守军是表哥”，他终究没全信，但这 “声西击东” 的计策，倒真借了她情报的光。
他按原计划往东直门走，沿途专挑农户的田埂绕，避开官道。快到城门时，果然见守军比往日少了一半，大多是些老弱兵卒 —— 潜龙阁的精锐全被调去西直门，东边果然成了空壳。他混在一群运粮的民夫里，低着头，随着人流慢慢挪到城门下。
“干什么的？” 守城的兵卒挥着长枪，目光扫过民夫队伍。墨苏心里一紧，却见那兵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竟没多问 —— 他脸上的灰泥遮住了易容膏的痕迹，粗布短打又与民夫无二，竟真混了过去。
出了东直门，便是通州码头。运河上的粮船正忙着装卸，船工的号子、商贩的吆喝混在一起，热闹得很。墨苏按夜枭给的暗号，在一艘插着 “张记粮行” 旗号的船前停下，对着船老大比了个 “三指叩船帮” 的手势。
船老大眼睛一亮，忙引他上船：“墨先生？夜枭大人早吩咐了，船已备好，就等您了。”
墨苏刚踏上船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 不是追兵，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汉子，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墨先生！等一等！”
是夜枭的接头人。他递过油纸包，脸色凝重：“夜枭大人让我给您带个信 —— 胭脂虎暴露了。三爷党顺着您藏身胭脂铺的线索，查到了她的身份，昨晚她被迫烧了铺子，往热河逃了，幸好没被抓住。”
墨苏的心猛地一沉。胭脂虎是粘杆处的老人，若不是为了掩护他，也不会暴露。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画像 —— 正是灰隼当初描的 “陈仲文”，只是此刻画像上的眉眼，竟添了七分他的本相，连左眉梢那颗小痣都用浓墨描了出来。
“还有更麻烦的。” 接头人压低声音，“灰隼虽还被囚着，但他当初描的画像，被三爷党的画工反复‘推敲’，如今这张像，已在三爷党、潜龙阁甚至太子党手里传抄了。夜枭大人说，您的易容术怕是再难奏效，寻常面具根本瞒不过眼。”
墨苏捏着画像，指腹划过那些熟悉的眉眼 —— 他躲得过一次追杀，却躲不过满城传阅的画像。这京城，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船缓缓驶离码头，墨苏站在船头，回望东直门的方向。忽然，他看见南岸的芦苇荡里，立着个白色身影 —— 是苏云漪。她没穿夜行衣，就一身素白长衫，站在芦苇丛中，远远地望着粮船。
船行得快，渐渐与南岸拉开距离。墨苏看见她抬起手，比了个 “掌心向外、指节弯曲” 的手势 —— 那是潜龙阁内部 “任务放弃” 的暗号，他曾在翰墨斋的密册里见过。
他心中一动，也抬起手，比了个 “两指并立、轻点眉心” 的手势 —— 是他们在翰墨斋约定的 “后会有期”。
芦苇荡里的身影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消失在风里。墨苏望着那片晃动的芦苇，心里竟涌起几分愧疚 —— 他利用了她的情报，却没能护她周全，如今她在潜龙阁，怕是要因 “任务失败” 受罚。
“墨先生，夜枭大人还有吩咐。” 船老大走过来，递过一封密信，“若您易容术失效，就别再回京城了，直接去西北找年羹尧将军。他那里缺个文书，您以‘范思齐’的身份去，一来避祸，二来帮着监视十四阿哥的动向 —— 十四阿哥最近在西北招兵买马，四爷党放心不下。”
墨苏拆开密信，里面的字迹是夜枭的，笔画刚硬：“西北苦寒，但安全。待风头过，再图后续。切记，父案暂放，勿因私念误大事。”
他将密信揉碎，扔进运河里。父案…… 他怎么能放？苏云漪说父亲的死与八爷的盐税有关，如今名录在身，若能找到八爷私吞盐税的证据，既能帮四爷党打击八爷党，又能为父翻案，这何尝不是一条两全之路？
“船老大，” 墨苏忽然开口，“我们能不能先在廊坊停一下？我想改个计划。”
船老大愣了一下：“夜枭大人说……”
“我知道夜枭的吩咐，但潜龙阁虽被误导，三爷党却没停下追查。” 墨苏走到船舷边，望着运河里的波光，“若我直接去西北，京城这边的太子党与三爷党联盟，没人牵制，四爷党会更被动。我想在廊坊停一日，设个局，让潜龙阁和三爷党内讧。”
他早有盘算：潜龙阁以为他逃去了西北，三爷党以为他还在京城，若能伪造一封 “三爷党致潜龙阁” 的密信，说 “愿献名录残页，换八爷党助三爷扳倒太子”，再让这封信 “不慎” 落入太子党手中，太子定会以为三爷与八爷勾结，联盟自会瓦解。
船老大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行，我这就吩咐下去，在廊坊靠岸。但您得快，夜枭大人那边，我得替您瞒着。”
墨苏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名录副本，借着船头的晨光，仔细翻找三爷党与八爷党可能存在的交集 —— 名录里有几处提到 “江南盐商献银”，而八爷党正是靠盐税起家，这便是最好的 “勾结证据”。
运河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有些凉。墨苏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廊坊码头，心里清楚：这场谍战，他既不能逃去西北避祸，也不能沉溺于父案的私念，唯有在刀尖上走得更稳，才能既活下来，又护住想护的人。
船靠岸时，已是午后。墨苏刚下船，就见廊坊码头的茶馆里，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 是夜枭安插在廊坊的暗桩。他跟着汉子走进茶馆后院，暗桩递过一个布包：“夜枭大人料到您可能要改计划，让我给您带了这个 —— 潜龙阁的密押印章，还有三爷党的信纸。”
墨苏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有一枚铜制印章，刻着潜龙阁的龙纹标记，还有几张印着 “醇郡王府” 字样的信纸 —— 正是三爷党常用的纸张。他心中一暖，夜枭虽常说 “勿因私念误事”，却终究还是懂他的心思。
“替我谢过夜枭大人。” 墨苏道，“你帮我找个僻静的地方，我要写封信。”
暗桩引他去了茶馆的柴房，里面堆着些干草，还算暖和。墨苏铺好信纸，拿起笔，故意模仿三爷的笔迹，写下 “愿以名录残页换八爷党助我除太子，事成后江南盐税分三成”—— 字字都戳在太子党最忌讳的地方。
写完信，他用潜龙阁的密押印章盖在信尾，又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一个油纸包里 —— 按计划，这封信会被 “不慎” 遗落在太子党在廊坊的据点 “悦来客栈”。
柴房外传来暗桩的声音：“墨先生，天快黑了，得赶紧上船了，再晚，运河要封航了。”
墨苏将油纸包交给暗桩：“拜托你了，务必让太子党的人‘捡到’这封信。”
他走出柴房，夕阳正落在运河上，将水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传来船工的吆喝声，提醒着最后一班船即将启航。墨苏踏上船板，回头看了一眼廊坊的方向 —— 这封信，能否离间太子党与三爷党、潜龙阁的关系，就看天意了。
船再次启航，往西北方向驶去。墨苏站在船头，手里握着那枚莲花玉佩，心里忽然想起苏云漪在雨夜里说的话：“墨苏，你斗不过八爷的。”
或许吧。但他是墨修远的儿子，是粘杆处的 “寒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走下去。
夜色渐浓，运河上的风更冷了。墨苏将玉佩揣进怀里，转身走进船舱 —— 他得好好休息，西北的路还长，年羹尧的军营里，定有比京城更复杂的局面等着他。而那封离间信，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终将在京城的权力漩涡里，激起更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