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炭火烧得哔剥作响，暖意融融，但凌岳的心里却一片冰凉。
那个从石安身上搜出的钱袋就摆在桌案上。
锦缎面料很精致，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对交颈鸳鸯，活灵活现，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
袋口敞开着，里面那些淡粉色的香料末子，正散发出一股甜腻到发齁、又带着一丝隐秘惑人的香气。
“合欢香。”
霍去病凑近了些，闻了闻，随即眉头紧锁，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玩意儿，骚气冲天！只有我那几个姨娘，还有宫里那些为了争宠脸都不要的妃子才用。一个大男人，身上带着这东西，不男不女的，恶心！”
赵破奴在一旁瓮声瓮气的补充：“我听说，这香点起来，能让人意乱情迷，骨头都酥了。黑市上价钱炒得老高，一两香，能换一匹顶好的大宛马。”
凌岳没有说话，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在指腹间细细感受。
这香气背后，藏着一条他从未想过的线索，指向了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地方——后宫。
宇文烈的棋子，怎么会和后宫扯上关系？
“石安的叔公是太医令石太医。”
凌岳的声音很低，“太医令掌管宫中所有药材用度，能接触到合欢香不奇怪。但石安只是个远房侄孙，一个在医馆打杂的学徒，他怎么可能拿到这种贡品？”
“会不会是他手脚不干净，偷的？”
霍去病猜测。
凌岳摇了摇头，眼神锐利：“不可能。合欢香是西域上贡的珍品，管理很严，丢了一星半点都是掉脑袋的大事，太医院不可能察觉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这香是有人赏赐给石安的。”
一个能随意赏赐合欢香的后宫贵人，为什么要跟宇文烈的死士搅在一起？
凌岳的脑中，一张巨网正在缓缓拉开。
“大哥，你母亲卫少儿夫人，跟平阳长公主走得近吗？”
凌岳突然抬头，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立刻回答：“我娘跟平阳姑姑是铁牌搭子，三天两头凑一起打马吊，关系好着呢。怎么了？你怀疑到平阳姑姑头上了？这……这不可能吧？”
“是验证。”
凌岳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精致的钱袋上，“我想请卫夫人帮忙，向长公主不经意的打听一件事。就问问，长公主府上，最近有没有跟什么背景特殊的西域香料商人打过交道。”
他不相信这是巧合。
平阳长公主，卫青的妻子，汉武帝的胞姐，是卫氏外戚集团里除了卫青之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如果连她的身边都出现了宇文烈的影子，那事情的严重性，将远超他的想象。
第二天，凌岳没等来卫少儿的消息，却先等来了平阳长公主府上的管家。
管家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说话客客气气，但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带着一股傲慢。
他领着几个仆人，抬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径直进了冠军侯府的厅堂。
“凌侯爷，我们家公主殿下听闻您近日劳心劳力，为国事操劳，特意命老奴送些薄礼过来，为您安神解乏。”
管家一挥手，仆人便上前打开了箱子。
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厅堂。
满室生香。
一箱是各色名贵的西域香料，其中最显眼的，就是用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装着的、满满一瓶粉色合欢香。
另一箱是几匹光华流转的蜀锦，还有一些雕工精湛的玉器摆件。
凌岳看着那瓶刺眼的合欢香，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心里的火却在悄然燃烧。
这不是赏赐，是警告。
是赤裸裸的警告，告诉他，你查到的东西，我都知道了，到此为止。
“替我多谢长公主美意。”
凌岳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平稳。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袋金子，随手抛给管家，“天气寒冷，一点茶水钱，还请公公和兄弟们暖暖身子。”
管家掂了掂分量十足的金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多了几分真心：“侯爷实在太客气了。哦，对了，公主殿下还让老奴给您带句话。”
他凑近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亲近又带着威胁的语气说道：“公主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精力要用在对的地方。有些事，不该你管的，就别伸长了手去管。免得伤了自己，也伤了大家这么多年的和气。”
说完，管家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假笑，心满意足的行了一礼，带着人扬长而去。
凌岳站在原地，看着那满箱的香料，久久没有说话。
他没去见平阳长公主，对方也没给他见面的机会，直接用这种羞辱人的方式，把门狠狠的堵死了。
这天傍晚，天色刚暗，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了冠军侯府的侧门。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竟是身着便服、面容沉肃的大将军卫青。
卫青的到访，让凌岳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将卫青请入书房，亲自沏上热茶。
“大将军深夜到访，可是有要事？”
卫青没有碰那杯热气腾腾的茶，他魁梧的身躯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大山，给整个书房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他看着凌岳，目光深沉。
“你派人去打听平阳府上的事了？”
卫青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凌岳坦然承认。
“今天，平阳派人给你送东西了？”
“是。”
卫青沉默了。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玉扳指，书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气氛愈发凝重。
过了许久，卫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凌岳，我知道你很能干，陛下也看重你。但长安城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有些事，不是光靠聪明和胆识就能解决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的看着凌岳：“去病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这些年，都是我在后面替他担着，替他扫平障碍。如今，他身边多了你，我本该高兴。但你的锋芒太盛，伤敌一千，也可能自损八百。”
这番话，名为叙旧，实为敲打。
卫青的意思很明确，凌岳的调查，已经触碰到了卫氏集团的核心利益。
凌岳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大将军，我查的，是藏在长公主身后的宇文烈。石安身上的合欢香，就是线索。”
“我知道。”
卫青打断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平阳会反应这么大？她是在保护那名西域商人，还是在保护她自己，或者说……是在保护卫家泼天富贵下的脸面？”
凌岳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关键。
卫青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长辈的无奈：“平阳喜欢奢侈，爱买些新奇玩意儿，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她和那些西域商人有来往，不奇怪。但如果这些商人里，混进了匈奴的奸细，甚至和她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事一旦传出去，你让陛下的脸往哪儿搁？让卫家的脸往哪儿搁？让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这些在前面拼命的将士？”
凌岳懂了。
平阳长公主可能不是宇文烈的同伙，但她在和西域商人的交易里，很可能被对方抓住了把柄，或者留下了什么不光彩的证据。
为了盖住这件事，她只能用这种强硬的办法，阻止凌岳继续查下去。
卫家，在这一刻，从最可靠的盟友，变成了最麻烦的阻力。
“我明白了。”
凌岳放下茶杯，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卫青看他这样，以为他已经准备放弃，神色缓和了一些。
他站起身，走过来重重的拍了拍凌岳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会派人去处理那个西域商人，不会让他再在长安待下去。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帮着去病，准备接下来的漠北大战。”
送走卫青，凌岳一个人回到书房。
他看着桌上那瓶华丽又刺眼的合欢香，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到此为止？
怎么可能。
权贵有权贵的门路，他凌岳，也有自己的办法。
你们要保住脸面，那我就把你们的里子都给掀了！
既然从朝堂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
凌岳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下几个字：西风烈酒坊，英雄烈，云绒。
宇文烈想用经济战，想用权势压人，那他就陪他玩到底。
他要用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皇商体系，用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商业手段，把那个藏在平阳长公主翅膀底下的西域商人，从长安的商场上，连根拔起！
凌岳的目光转向窗外，夜色正浓。
他知道，一个新的战场，已经悄悄开辟。
而这一次，他要让所有对手明白，在商业领域，他这个从后世来的人，究竟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