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从游戏世界中退出的瞬间，那股在暗区里呼风唤雨、掌控巨额财富的兴奋感和膨胀感，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下去。
他依旧是那个住在110公寓，没有合法身份的黑户迪克·李·文森。
窗外，洛杉矶的清晨阳光刺眼，但照不进这片灰色地带的阴暗角落。
对面的“来生”杂货店正在装修，门口拉起了隔离线线，挂上了“内部整修，暂停营业”的牌子。
胡安遵守了诺言，给了他几天假期。这也意味着，他这两天不需要去店里值班了。
他打开手机，暗区财富榜上，他的Id“Vincent”已经稳稳地停留在了第19位，科恩币的余额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但这串数字，无法在现实中兑换成一块面包。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让文森感到一丝烦躁。他走出房门，准备去公寓楼下的公共区域透透气。
刚走到一楼大厅，就迎面撞上了正准备出门的裴清。
女孩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装，扎着高马尾，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英气。她看到文森，脚步一顿。
“正好，我妈找你。”裴清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只是在通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姨？”文森有些意外。
“嗯，她在办公室等你。”裴清说完指了指大厅上面五楼的办公室，没有多余的交流，便径直走出了公寓大楼，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文森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怀着一丝不安，走向了大厅角落那间挂着“大楼管理处”牌子的办公室。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大的办公室里，一股茶叶的香气缥缈在缭绕。。
他的老板，华雷斯黑帮的小头目胡安，正拘谨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高阶警察，神情严肃。
而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正是这栋公寓的管理者，裴姨。
她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女士中山装，剪裁得体，衬得她整个人纤细而文静。她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泡着一壶茶，袅袅的茶香在浑浊的空气中，开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领域。
办公室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胡安这个平日里在街区作威作福的黑帮头目，此刻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额头上甚至开始渗着细密的汗珠。
看到文森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胡安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裴姨则显得很平静，她对着文森点了点头，示意他把门关上。
“人到齐了，那就说说吧。”裴姨将一杯刚泡好的茶推到那位警官面前，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裴姨，这次的事……”胡安刚想开口解释，就被裴姨一个手势打断了。
“事情的经过，我清楚。”
裴姨的目光扫过胡安，又落在那位警官身上，
“雅利安兄弟会的人，喝多了酒，跑到你的地盘上撒野，坏了规矩。你的人出手清理门户，合情合理。”
胡安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下来。
“但是，”裴姨话锋一转，“死人了，而且死得不少。这事如果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那位一直沉默的警官立刻接话：“裴女士说的是。上面给了压力，但只要接下来一个月，117街风平浪静，那份治安报告上就只会写‘醉汉斗殴，意外失火’。不会有任何调查，所有相关档案会永久封存。”
文森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这一幕，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邻里纠纷调解。这是一场地下世界的灰色权力裁决。
而这位看似只是个普通公寓管理员的裴姨，竟然是这场裁决的主持者。她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黑帮的对错，可以左右警方的报告，可以轻易地将一场血腥的枪战从所有官方记录中抹去。
她，才是这片区域真正的统治者。至少也是华人黑帮“鸿兴社”的大佬之一。
“胡安，”
裴姨看向他，
“雅利安那帮疯狗，虽然头儿死了，但下面还有人。我不希望看到他们再来这片区域找麻烦，影响这里的安定。怎么安抚，是你的事。钱也好，地盘也好，你自己去谈。我要一个结果。”
“明白，明白！裴姨放心！”
胡安连忙点头哈腰，
“我保证，三天之内，这件事会处理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再有任何风波。”
“那就好。”裴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你们可以走了。”
警官和胡安如蒙大赦，立刻起身。
胡安在经过文森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他用一种全新的、充满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文森，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挤出一个让文森安心的笑容，跟着警官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文森和裴姨两个人。
压抑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人少了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重。
“坐。”裴姨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文森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
“害怕了？”裴姨的声音很淡。
文森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你看到的，就是维持这片街区所谓‘稳定’需要付出的代价。”裴姨慢条斯理地洗着茶杯，“每个人都必须在规矩里玩。胡安是，雅利安那帮白人是，警察也是。你，也一样。”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
“你带回来的那几个当兵的，现在还在‘医生’那里吧？”
文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件事，他自认为做得极为隐秘，除了他和“医生”林悦，就只有斯蒂尔那几个受伤的人知道。裴姨是怎么知道的？
“这片区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裴姨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林悦的诊所能开得下去，是因为她也懂规矩。她只救人，拿钱，不问来路，不说闲话。但你带去的人，是麻烦。”
她将一杯茶推到文森面前。
“他们是一群愤世嫉俗的老兵，手上沾着不少人的血，私自倒卖军火和违禁品品。这种人，就像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会把整个街区的浑水都搅起来。”
裴姨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希望我管理的区域上，出现这种不可控的因素。”
文森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让他们走。”
裴姨一字一句地说道，
“立刻，马上。离开117街，去任何地方，我不管。但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出了事，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最后通牒。
“只要你还住在这栋楼里，还在我的规矩下办事，我就能保你安全。”裴姨看着他，“但如果你把规矩之外的麻烦带进来，那谁也保不了你。”
文森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灼烧着他的食道，却让他混乱的思绪变得清明起来。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
“去吧。”裴姨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她的茶具，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在谈论天气。
文森没有丝毫停留，快步走出了管理处办公室。
他一路小跑，穿过几条混乱的街道，来到了夹巷之间林悦那间毫不起眼的地下诊所。
推开门，浓烈的消毒水味再次扑面而来。
林悦正戴着口罩，整理着手术器械，看到他来，只是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
在里间的几张病床上，斯蒂尔和他的三个同伴正躺着休息。他们的伤口都已经被妥善处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不愧是“医生”，技术确实高超。
看到文森进来，斯蒂尔挣扎着坐起来想要说什么。
“先别动。”文森按住了他的肩膀，“我有个坏消息。”
斯蒂尔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我们给你惹麻烦了，对吗？”
这个老兵显然也知道一些这片区域的地下世界的生存法则。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文森言简意赅地将情况说明了一下。
他隐去了裴姨的存在，只说是从胡安那边得到的风声，说那天晚上的动静太大，已经走漏了风声，雅利安兄弟会那帮疯狗随时可能找上门来。
诊所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
斯蒂尔的眼神彻底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腿，又看了看旁边病床上依旧虚弱的同伴，最后目光落回到自己缠满绷带的身体上。
这副样子，别说还手，跑都跑不快。
“我们欠你一条命，文森。”斯蒂-尔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不像是在说一句客套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这份人情，‘兄弟会’记下了。”
他挣扎着从作战背心的内袋里，摸出一张看起来像是名片的空白硬卡片，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圆珠笔，在上面迅速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号码，递给了文森。
“这是组织的紧急联络频道，一次性的，发出消息后号码就会作废。如果你需要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特殊玩意儿，或者需要几个能干脏活的专业人士，用它联系我们。”
斯蒂尔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说，你是‘幽灵’的朋友。”
他扶着床沿，在他的同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带着剩下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诊所通往后巷的铁门。
“保重，兄弟。”
看着他们蹒跚着消失在后巷深邃的阴影里，文森低头摩挲着手中那张质感粗糙的卡片。
“看来你交了几个很‘特别’的新朋友？”
林悦不知何时摘下了口罩，她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竟难得地透出几分调侃的意味。
她用脚尖一勾，将一个装满带血医疗废物的垃圾桶踢得合上了盖子。
“他们知道自己其实是你那些神奇药水的临床试验品吗？”
文森这才明白，林悦竟然把他从游戏里带出来、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具体成分的医疗物资，直接用在了这几个退伍老兵的身上。
胆子真大。
“看来效果不错，不是吗？”文森没有解释药物的来源，只是平静地看向林悦。
“不错？”
林悦挑了挑眉，从操作台上拿起一份报告单。
“何止是不错。我做了几次对比测试，愈合速度，组织再生效率，还有抗感染能力……都远超我手头最好的军用级药品。数据我给你拷贝了。”
她将一个黑色的U盘推了过来。
文森接过来，放进口袋，整个过程面无表情，仿佛这只是又一桩普通的交易。
“那你还要吗？”
“当然要！”
林悦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眼神里甚至闪烁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狂热，“效果这么好，价格还便宜到离谱的药物，谁会嫌多？以后有什么新货，我都可以帮你做第一手测试，免费的。”
文森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笔长期合作。
他转身准备离开，林悦的声音却从背后悠悠传来。
“我只是告诉了裴姨，有几个倒霉的家伙在我这里处理伤口。”
文森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至于我用了什么药……裴姨估计也没兴趣知道。”
林悦靠在操作台上，双臂环胸，目光直视着文森的背影，
“我只是个医生，文森。我懂这里的规矩。”
文森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开诊所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