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先是点头赞同,随即补充道:“寇千总所言极是。此外,流寇东出郧阳、联络河南其他流寇的战略意图已被卢抚治和陈督堂彻底阻断,迫使他们不得不向预设的兴安州方向转移。”
众将深以为然。流寇眼下情势危如累卵,东向通路被堵死,陈奇瑜又已部署贺人龙扼守略阳、唐通驻防汉中,形成“西进即入口袋”的合围态势。
流寇被官军追得走投无路之下,抱团反击成了他们唯一看可行的出路。
而康宁坪,地处陕南通往川北的咽喉要冲,是流寇与明军反复拉锯的战略据点。
它位于旬阳西北部,北接商洛重镇,西连兴安州腹地,历史上便是陕南通向川北的重要通道。
盖世才接过话头继续分析:“据赞画二队查阅各方塘报,并详询熟知旬阳县地貌的本地向导,从而得知,康宁坪属秦岭南麓山地,重峦叠嶂,溪河纵横,天然易守难攻。
其境内峰岭交错,洛家河、公馆河等水系穿流而过,形成难以逾越的屏障。流寇屯聚此地,显是欲聚合众力,凭借地利负隅顽抗。”
说到此处,赞画房六人开始热烈讨论若流寇据险固守,各部明军应如何协同进攻。
但又因无法揣测友军和卢象升、陈奇瑜意图,讨论一阵后便陷入僵局。战局演变至此,已非单一营伍所能左右。
杨凡凝视着地图,耳畔是赞画们对各路明军的剖析,聊了一阵,突然有亲兵进来禀报虎大威到了。
杨凡对此人颇有好感,存了结交之心,当即请进。
虎大威大步流星踏入帅帐,见杨凡麾下将领正围着地图研讨,立时了然。
他朗声笑道:“杨游击不愧沙场宿将,时刻不忘运筹推演破敌之策,实乃我辈之楷模!”
“虎参将过誉了。每日扎营后推演敌情,揣度流寇动向及应对之法,乃本营惯例罢了。”
杨凡含笑回应,命人给虎大威看座。虎大威为人磊落,官职又高于杨凡,陈奇瑜和卢象升签发的调粮“牌票”皆由其执掌。
连日急行军中,全赖虎大威奔波于陕南各州县索要粮秣。此地虽为战区,总督札付早已下发,但官军也多,后勤资源狼多肉少,两军连日尾追流寇,基本都是虎大威出面在与地方文官软磨硬泡,倒让杨凡省却了这桩烦难。
虎大威摆摆手谢绝了椅子,径直走到地图前。游击营众将默契地为他让出位置,杨凡也起身立于其侧。
虎大威粗壮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康宁坪:“本将刚得军报,抚台已洞悉流寇图谋,率先切断了其通往旬阳、汉阴的粮道,更派兵扼守骡马道、店子垭等咽喉要路,彻底断绝了流寇陆路物资补给的生命线……”
杨凡面色凝重,从卢象升的部署与流寇的反应来看,双方已围绕康宁坪展开决战态势。
于流寇,这是困兽犹斗的最后一搏;于明军,则是追逐千里后毕其功于一役的绝佳战机。
两人目光如刀,牢牢钉在地图上的康宁坪。那里已被代表流寇各营的标记堆满。
虎大威指尖用力下按,正欲开口,两人的亲兵几乎同时掀帘而入禀报。
“大人,郧阳抚治卢抚台召令,请大人即刻前往康宁坪大营合营,共商破敌之策!”
……
崇祯七年六月。
康宁坪,群山如铁铸。
连绵的山峦褪去青翠,化作一片压抑的铁青色,压在交战双方的心头。浑浊的空气里,枯枝败叶腐烂的土腥气浓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滞涩感。
卢象升勒马伫立在一处微隆的土丘上,甲胄蒙着一层细密的征尘。
他目光锐利,穿透前方蒸腾着的薄雾,死死锁定对面山峦间那片依凭陡峭地势仓促构筑的简陋营垒,那里粗陋的木栅层层叠叠,其后人影憧憧。
昨日甫一抵达,卢象升便令李重镇试探性进攻了一次。
流寇抵抗之激烈远超预期,显然已决心据险死守。卢象升虽已分兵扼守康宁坪周边要道,兵力却也捉襟见肘。
“抚台。”
一名亲兵上前低语,“各部将领……已至中军大帐候命。”
卢象升微微颔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铁青色的连绵山峦,方才转头折返。
郧阳抚标营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一张硕大的地图铺展在粗糙的木案上,康宁坪周边犬牙交错的山势被炭笔勾勒得纤毫毕现,象征流寇主力的浓重墨点跃然其上。
十几位顶盔贯甲的将领围聚案旁,甲叶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更添肃杀。
“西边那道山路梁子,比刀锋还窄!贼寇居高临下,礌石滚木堆得跟小山似的!我的人冲了两轮,连矮墙边都没摸到,就折了三成!那根本就是条死路!
依我看,还得在南面和东面!这两个方向坡度稍缓,适合集中大军猛攻,咱们先佯攻三面,再突然集中精锐猛攻一面,大军……”
“李游击说得轻巧!”
话音未落,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虎大威立刻梗着脖子顶了回去,语速又快又急。
“南面和东面都是缓坡,流寇能不知道咱们容易攻?来时路上我特意看了,闯营的积年老贼全堆在南面和东面!壕沟拒马密得像刺猬!硬啃,崩掉满口牙也未必啃得动!”
李重镇没好气地扭头瞪他:“西面险绝,南、东两面贼众猬集,北面更是倚着刀劈斧削的绝壁,虎参将,依你之见,这仗该如何打?”
虎大威浓眉紧锁,瓮声道:“要我说,这铁桶阵难攻不假!抚台既已断了他们的粮道水道,咱就围着!困死他们!难不成流寇还能在石头缝里种出庄稼来?”
“断粮容易,可山上数万亡命之徒若孤注一掷,选个方向突围怎么办?咱们追了几个月才把他们堵进这口袋。流贼狡诈如狐,岂会坐以待毙?
分兵围困,万一被他们集中力量撕开个口子,岂不前功尽弃!”祖宽站在李重镇一边,立刻出言反驳。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秦腔、豫调、晋音……各种口音的激烈争论混杂着拍案声、甲叶碰撞声,声浪鼎沸,几乎要将帐顶掀翻。
在这片喧嚣的旋涡中心,一个人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磐石,岿然不动。
郧阳抚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卢象升端坐主位,目光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