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已失却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稀薄，透过繁复的窗格，在储秀宫西院厢房的光洁地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几何图形。李凤瑶坐在窗下，手中虽捧着一卷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行间，而是带着几分若有所思，落在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里微微颤动、叶片边缘已染上焦黄的秋海棠上。
自那夜与萧景腾（或许，在心底她已开始唤他“景腾”）深谈之后，心头的沉重虽未全然卸下，却因那份并肩而立的承诺，莫名地安定了几分。复仇与昭雪之路漫长，急不得，但也慌不得。她如同昔日在校场排兵布阵一般，开始冷静地审视眼前的局面。
吴奎势大，根基深厚，正面强攻绝非良策。萧景腾正在暗中寻觅其他突破口，而她，则需在这深宫之中，稳住自身，同时留意一切可能与吴奎相关的蛛丝马迹。储秀宫看似只是秀女学规矩的一方小天地，但其间人事纷杂，未必没有与外界勾连的渠道。譬如，那个因吴奎之势而一度气焰嚣张的张莲儿。
想到张莲儿，李凤瑶眸光微冷。此人跋扈愚蠢，被禁足几日，怕是难以真正安分。正思忖间，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
“……张秀女方才解了禁足，脸色瞧着不大好，在院里转了一圈，盯着咱们姑娘的房门看了好一会儿才走。”是春桃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正与另一个交好的小宫女嘀咕。
李凤瑶眉梢微挑，并未出声。张莲儿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这种心胸狭隘之人，吃了亏绝不会自省，只会将怨气尽数归咎于他人。
稍晚些时候，阳光西斜，给庭院铺上一层暖金色的余晖。李凤瑶想起萧景腾昨日提及御花园东南角的菊圃近日花开得极好，其中几种墨菊、绿牡丹形态奇异，或可一观，或许能借此松缓一下连日紧绷的心神。她便吩咐春桃：“随我去御园走走，看看菊花。”
“诶，好！”春桃连忙应下，手脚利落地替她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主仆二人便出了西院，往御花园方向而去。
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不久，一个穿着浅粉色宫装、身影窈窕的女子便从另一侧的月亮门后闪了出来，正是张莲儿。她脸上早已没了方才在人前的阴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嫉妒与狠厉的算计神情，目光死死盯着李凤瑶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哼，去看菊花？倒是好兴致！”她低声自语，语气酸涩，“攀上了七皇子，果然不一样了，连走路都带着风！” 她想起自己禁足期间听闻的种种，七皇子如何为李凤瑶说话，如何频频往来西院，甚至昨日还有人瞧见七皇子亲自提了食盒去找她……每一样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顺遂！尤其是这个处处压她一头的李凤瑶！
禁足的几日，她并非全然在悔过，更多是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报复。硬碰硬显然不行，李凤瑶身手不凡，又有七皇子维护。那就……来阴的！这深宫之中，毁掉一个女子清誉的法子，多得是！
一个恶毒的计划早已在她心中成型。她左右看看，见院中无人留意，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向李凤瑶居住的厢房。房门并未上锁，宫中规矩，秀女白日里若无特殊情况，房门通常只是虚掩。
张莲儿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合上。屋内陈设简洁，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带着一种不同于其他秀女闺房的利落气息。她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梳妆台、书架，最后落在了靠墙放置的衣柜上。
她快步走到衣柜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几套宫装常服，颜色素雅。她的手指在衣物间快速翻检，动作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粗鲁。终于，在叠放贴身衣物的那一层，她摸到了一条质地柔软的丝帕。
将帕子抽出，只见那帕子是素白色的杭绸，一角用浅碧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清秀的“瑶”字，旁边还缀着两片小小的竹叶，针脚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这正是李凤瑶日常随身所用的帕子之一！
张莲儿眼中闪过狂喜之色，如同攥住了什么致命的把柄，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属于李凤瑶的气息，让她既厌恶又兴奋。
“李凤瑶……看你这次还如何狡辩！”她阴恻恻地低笑一声，迅速将帕子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袋之中，又手脚麻利地将衣柜恢复原状，确保看不出任何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警惕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如同鬼魅般溜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沿着来时的路径，快步离去。她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得逞的恶毒快意。她早已计划好，要将这帕子趁夜丢到东宫附近的某个角落，再设法让人“偶然”发现。届时，李凤瑶“私会太子”、行为不端的罪名，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算七皇子再维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看她如何在这储秀宫立足！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在宫墙之后，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李凤瑶与春桃赏完菊花，踩着渐起的暮色回到西院。
刚进房门，春桃便如同往常一般，准备去衣柜替李凤瑶取更换的常服。然而，当她打开柜门，习惯性地去摸索那方绣着“瑶”字的帕子时，脸色骤然一变。
“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转过身，手里空空如也，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帕子！您绣着名字的那方贴身帕子不见了！奴婢明明记得早上还放在这里的！”
李凤瑶正准备倒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春桃，见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不见了？”李凤瑶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无波，与她预想中可能出现的慌乱或愤怒截然不同。她走到衣柜前，目光扫过那叠放整齐的衣物，眼神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每一处细微的痕迹。
春桃带着哭音道：“是啊姑娘！这、这贴身帕子若是被哪个心思龌龊的人捡了去，胡乱编排，您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
李凤瑶却并未理会她的慌乱。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放置帕子那一处的衣物，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褶皱。又蹲下身，目光如炬，扫视着衣柜前的地面，在并不明显的天光下，她捕捉到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浅粉色布料可能蹭落的极细微纤维。
结合白日里春桃听到的关于张莲儿窥伺的言语，以及此刻柜前这蛛丝马迹，电光火石间，她心中已然明了。
“别慌。”李凤瑶直起身，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止住了春桃几乎要溢出的泪水。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微凉的茶水，缓缓饮了一口，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她既然费心藏了，自然不会让它永远不见天日。”李凤瑶放下茶杯，眸中寒光闪烁，如同雪夜里反射月光的刀锋，“她定会想办法，让这帕子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的地点，被‘恰到好处’的人发现。”
春桃愣愣地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姑娘，您说的是……张秀女？”
“除了她，这储秀宫里，还有谁会对我的贴身之物如此感兴趣，又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用它来做文章？”李凤瑶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屑，“手段拙劣，心思歹毒，倒是符合她一贯的做派。”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彻底沉下来的夜幕，以及逐渐亮起的、稀稀疏疏的宫灯。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藏了，自然会想办法‘找’出来。”李凤瑶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冷静，甚至带着几分猎人等待猎物落入陷阱的耐心，“我们等着便是。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她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也看看……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影子。”
想要构陷她？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她李凤瑶，前世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今生难道还会怕这后宫妇人的鬼蜮伎俩？
正好，她也需要一场风波，来试一试这池水，究竟有多深。也要让某些人知道，她这块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