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黑伯，仅仅是攻克了技术层面的第一道壁垒。接下来的几天，栎阳营地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所有人都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一种混合着亢奋与焦虑的奇异氛围中疯狂旋转。
工坊区成了整个营地最喧嚣、也最受瞩目的核心。黑伯虽然松了口，但那股子老匠人的执拗劲儿却丝毫未减。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带着几个手艺最精湛的木匠和铁匠，按照秦战那张“鬼画符”般的草图，捣鼓那个缩小版的水力鼓风模型。刨花和锯末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和铁器打磨时特有的金属腥气。齿轮的啮合、水轮的转速、传动杆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黑伯都要反复校验，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稍有不如意，便能听到他暴躁的吼声和工具摔打的闷响。
秦战大部分时间也泡在工坊里，他的左臂虽然依旧不便，但丰富的理论知识和超越时代的视野，往往能在黑伯等人陷入思维死角时，提供关键性的点拨。他不再强行命令，而是更多地采用商讨和演示的方式，用简易的沙盘推演和实物比划，来解释每一个设计环节的原理和必要性。这种迥异于传统“师傅带徒弟”模式的协作，起初让工匠们颇为不适，但渐渐地，当他们发现这位年轻上官并非瞎指挥，而是真能解决实际问题时，一种微妙的、名为“信服”的情绪，开始取代最初的疑虑和敬畏。
与此同时，营地的其他部分也在高速运转。二牛带着他那支“半明半暗”的护卫队，将营地外围的壕沟又加深拓宽了尺许，并在几个关键位置用新伐的硬木搭建起了简易的望楼。百里秀则展现出了她惊人的统筹能力，将流民的劳作、物资的调配、乃至“观苗会”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甚至亲自带着几个识文断字的流民少女，将营地新颁布的几条关于劳作奖惩、卫生防疫的简易规定，用最直白的话语抄录在木板上，悬挂于营地各处，让即使不识字的人，也能听人念诵后明白个大概。
然而，百里秀所做的，远不止这些表面文章。
就在水力鼓风模型进行第三次，也是规模最大一次实地测试的前夕，百里秀在一个傍晚，找到了正在检视新打造出的那批柴刀和镰刀的秦战。
“校尉，” 百里秀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关于‘观苗会’，秀有一事，需向您禀报，并请授机宜。”
秦战将手中一把寒光闪闪的柴刀归入木箱，抬头看向她：“说。”
“近日，秀借核对流民户籍、分发口粮之机，与营地内妇人孺子多有接触。” 百里秀缓缓道，“闲谈间，发现她们除劳作、生计外，对营外流传之种种谣言，其实知之甚详，且内心惶恐，尤甚于男子。”
秦战眉头微蹙，这一点他也有所察觉。妇女儿童往往是信息传播的末端，却也最容易受到恐慌情绪的感染。
百里秀继续道：“秀以为，堵不如疏，禁不如导。与其让她们在私下里被流言恐吓，不如……由我们主动给她们一个‘说法’。”
“哦？” 秦战来了兴趣，“如何给法？”
“秀想，在‘观苗会’前，于营地内，先办一场小范围的‘观物课’。” 百里秀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不教圣贤书，不讲大道理。就请黑伯，或者工坊里任何一位口齿伶俐些的师傅，将咱们那新式犁铧为何省力，那耧车为何播得匀，甚至……那水力鼓风若是成了，为何能让炉火更旺、炼铁更快，用最浅白的话，讲给她们听。”
她顿了顿，美眸中闪过一丝慧黠：“不必讲得太深，只需让她们明白，咱们营地里用的不是妖法，是能让日子过得更好的‘实在法子’。让她们亲手摸摸那铁犁，看看那耧车，甚至……若水力模型测试成功，让她们亲耳听听那水轮转动的声音。”
秦战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百里秀的意图。这是在争夺最基层的“解释权”，是在用最朴素的、关乎切身利益的认知，去对抗那些虚无缥缈的恶毒谣言！当营地里的妇孺们都开始相信，她们的男人、儿子在工坊里捣鼓的不是“邪术”，而是能让全家吃饱饭的“好家伙”时，那些外来的流言，杀伤力自然会大减。而且，通过她们的口，这些“实在法子”的道理，还能更自然地传播到营地之外，影响到周边村落！
“好！” 秦战击节赞叹，“此计大善！就按你说的办！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
百里秀微微颔首：“秀已物色好几名口齿清楚、在流民中略有威望的妇人，可由她们协助组织。只是这讲解之人……”
“我去跟黑伯说。” 秦战当即拍板，“这老倌儿，别看他平时闷葫芦一个，真要讲起他摆弄的这些东西，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
事情就此定下。第二天，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物课”，就在营地中央，格物堂前的空地上悄然开始了。起初，被召集来的妇孺们还有些拘谨和惶恐，但当黑伯板着脸，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大白话，指着那新式犁铧，解释它为什么能“啃得动硬地”，指着那耧车，说它如何像“小鸡啄米”一样把种子撒得均匀时，人群中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和压抑的低笑。尤其是当几个胆大的孩子被允许上前亲手摸了摸那冰凉光滑的铁器时，气氛更是活跃了不少。
而真正让这场“观物课”达到高潮的，是当天下午，那架经过数次失败和调整的水力鼓风缩小模型，终于在营地旁那条小溪边，成功地运转了起来！
当清澈的溪水冲击着木制的水轮，带动着一连串粗糙却有效的齿轮和连杆，最终让那个小巧的皮质风囊发出“呼哧呼哧”的有力喘息，将一股稳定的强风吹向特意点燃的一堆篝火，使得火焰猛地蹿高、发出猎猎声响时，围观的妇孺们发出了真正的、带着惊奇的欢呼！
水能催动风！风能让火更旺！
这神奇而直观的一幕，比任何言语的解释都更有力量！
黑伯看着那稳定运转的模型，一直紧绷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难得地拍了拍身边一个年轻工匠的肩膀。秦战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妇人眼中消散的恐惧和燃起的好奇，看着孩子们兴奋地指着水轮叽叽喳喳，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百里秀静静地站在他身侧，轻声道：“校尉，您看，有些种子，未必非要种在土里。”
秦战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总能在他专注于“硬”的一面的同时，替他补上“软”的一手。舆论的战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能定生死。
“做得很好。” 他低声道，“‘观苗会’当日，周边村落的妇人孩子，也可以请她们来看看，来听听。”
“秀明白。”
就在这时，荆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秦战身后，声音低沉急促：“北面，那支马队有动静。分出五骑，沿山脊线向南移动，意图不明，但……方向似乎是朝着洼里村。”
秦战目光骤然一凛。
终于要来了吗？
他抬头望向北面那绵延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沉的山峦轮廓。
“告诉二牛，按第二套方案准备。” 秦战的声音冷得像冰，“‘观苗会’照常举行。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水轮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将那清澈的溪水，化为源源不断的动力。
而一场真正的风雨，也已迫在眉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