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方向的喊杀声、撞击声、惨叫声如同永无止息的雷霆,一次次撞击着皇宫摇摇欲坠的殿宇,也一次次撞击着刘裕那已濒临崩溃的心防。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艰难地闯入了他自我封闭的黑暗世界。
是檀道济和何无忌。
檀道济身上有伤,何无忌拖着病体,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着进来。檀道济身上的铁甲布满刀痕箭创,鲜血从破裂的甲叶缝隙中不断渗出,脸上混杂着血污、烟灰和极度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而何无忌,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病体,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陛下!”檀道济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内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沉浑如钟,“东城段墙体已裂,臣虽已命人用木石暂堵,然陷落只在顷刻!将士……将士们已无力再战!请陛下速做决断!”
何无忌也颤巍巍地跪下,咳嗽着,声音微弱却清晰:“陛下……焚城之念,万不可行啊!那是自绝于天地,自绝于万民……臣……臣恳请陛下,为这满城生灵……寻一条生路吧!”
刘裕坐在阴影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死死抓着御座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用一种异常干涩的声音问道:“生路?何处还有生路?你们是要朕……向那苻坚胡虏屈膝投降吗?”
“陛下!”檀道济猛地抬头,“事已至此,困守唯有玉石俱焚!然突围南走,尚有可为!臣愿率死士,护佑陛下杀出重围,南奔闽越!百越之地,山深林密,苻坚水师虽强,陆军难以深入。我等可借地利人和,休养生息,以待天时!昔日勾践卧薪尝胆,终能复国!陛下岂无此志?!”
“闽越……蛮荒之地……”刘裕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嫌弃,有犹豫,更有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深深恐惧。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甚至可能死于瘴疠途中的景象,在他脑中闪过。
何无忌喘息稍定,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更轻,却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直刺刘裕心中最隐秘的权衡:“陛下……若……若觉南奔太过艰险……或可……或可虑及……归降……”
“投降?”刘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刺痛般的尖锐。
“陛下息怒!”何无忌连忙叩首,却依旧坚持说下去,“臣非劝陛下弃社稷!然……然苻坚此人,虽为胡主,然观其行事,与以往胡酋大不相同。其待降人,素称宽厚。以前慕容垂、姚苌等,昔日皆为其败将,皆得重用,委以方面……后来他们叛秦,才被......一些文官也能安居长安,未尝加害……”
这番话,如同投入刘裕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他脸上的暴怒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内心挣扎。
何无忌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却又无法忽视的一个可能性。是啊,苻坚……这个敌人确实不同。苻坚对降将的处理远比其他乱世枭雄要宽容得多。这并非虚言,而是有无数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
刘裕的内心风暴开始了:
顽抗到底? 结局显而易见:城破,身死,或许还要背上焚城的万世骂名。那些正在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将士,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显得可笑。值得吗?为了一个已经破碎的帝王梦,拉上所有人陪葬?
突围南奔? 前途渺茫,荆棘密布。且不说能否成功杀出重围,就算到了闽越,又能如何?从头再来?他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那些百越酋长,真的会臣服于一个丧家之犬般的流亡皇帝吗?这更像是一个绝望的幻梦。
投降苻坚? 耻辱!天大的耻辱!身为汉家帝王,向胡主屈膝……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一根毒刺,让他浑身难受。但是……活着。而且,很可能不是像猪狗一样被圈养,而是像慕容垂、姚苌(至少在反叛前)那样,或许还能获得一定的地位和待遇?苻坚为了安抚江南,很可能不会杀他,甚至会给他一个虚衔,让他安度余生。这似乎……是当前所有糟糕选项中,最不糟糕的一个?
他的脑海中闪过慕容垂、姚苌等人如今在秦国的地位(尽管他知道姚苌后来叛了,但那是后话)生的渴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野草,开始疯狂地钻破那由骄傲、绝望和疯狂构筑的坚硬外壳。
他看着眼前两位伤痕累累、却依旧在为他、为这座城寻求生路的臣子,再想想城外那些还在拼死作战的士兵,想想城内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一种巨大的、疲惫不堪的虚无感,突然淹没了他。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帝王霸业,在冰冷的现实和生存的本能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坚持毁灭,需要巨大的勇气;但选择生存,尤其是屈辱的生存,有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殿外的杀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脸上充满了挣扎后的极度疲惫和一种深切的茫然。
“……苻坚……”他几乎是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在权衡着它的重量和可信度。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檀道济和何无忌,声音沙哑而飘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不确定:
“……或许……或许……派人……去试试苻坚的口风……看他……能给出什么条件……”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它意味着,那坚不可摧的顽抗意志,终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决定性的裂痕。求生的欲望,暂时压倒了毁灭的疯狂。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檀道济和何无忌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又带着一丝悲凉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