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暖阁那场超越君臣之界的惊变后，紫禁城的天空依旧是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璇玑阁内也依旧是熟悉的墨香与卷宗堆积的景象，但沈清漪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春猎案的后续处理中，试图用繁重的事务麻痹那夜混乱的记忆与随之而来的、隐隐的不安。她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的璇玑阁令，批阅文书，分析情报，与陆明轩商议要务，指点苏月明处理庶务，一切看似如常。
然而，身体的变化却无法忽视。
起初只是容易疲惫，她只当是春猎期间精神紧绷、回宫后又连日操劳所致。可随后，清晨醒来时莫名的恶心感，以及口味上些微却清晰的变化——原本喜爱的清淡小菜变得索然无味，反而对某些平日里并不偏好的、略带酸味的食物生出渴望——让她心中那根敏感的弦被骤然拨动。
一个可怕的、却又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猜想，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让近在咫尺的苏月明看出端倪。她强撑着处理完一日的公务，待到夜幕深沉，阁内只剩下她一人时，才借着摇曳的烛光，颤抖着手指为自己搭脉。她在青云县时，曾跟随一位精通医术的老嬷嬷学过些皮毛，虽不精深，但对于喜脉这等明显的脉象，还是有几分把握。
指尖下，那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搏动，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的感知里。
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烛火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张苍白失血的脸。
真的… …有了。
是那次… …西暖阁… …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百感交集。一种属于母性的、本能的柔软与悸动悄然滋生，那是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是她在这冰冷宫廷中意外获得的、最私密的牵绊。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孩子。
然而，这份短暂的柔软迅速被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所吞噬。
龙种。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一旦此事公开，她将立刻被卷入后宫那个更加凶险、更加不见硝烟的战场。皇后会如何看她？其他妃嫔会如何对付她？那些视她为异类、视璇玑阁为眼中钉的朝臣又会如何攻讦？皇帝会如何处置？是将她纳入后宫，给予一个不高不低的名分，从此将她这只渴望天空的鹰隼折翼，囚于金丝笼中，与无数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垂怜，在嫉妒与算计中了此残生？还是… …为了皇室体面，为了某些势力的平衡，做出更冷酷无情的抉择？
这个孩子，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与无法预测的变数。它可能成为她的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它可能让她获得前所未有的地位，也可能让她失去她最珍视的自由与实现抱负的可能。
她想起皇帝那日在西暖阁的眼神，炽烈、占有，却也不乏帝王的权衡与深沉。他对她，有欣赏，有情动，但这份情意，在江山社稷、在前朝后宫的平衡面前，又能占得几分重量？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苦涩与自嘲的笑声从她唇边溢出。她沈清漪，自诩聪慧，善于谋划，却终究没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陷入了这最为俗套，却也最为凶险的境地。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深夜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也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窗外，月色清冷，繁星点点，亘古不变地俯瞰着这座人间最繁华也最寂寞的牢笼。
不能慌，不能乱。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确认无误，并隐瞒住这个消息。在她想清楚下一步该如何走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皇帝。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确认身体的真实状况，需要时间来思考未来的路，需要时间来… …布局。
次日，她以感染风寒、需要静养为由，向陆明轩告了几天假，将不太紧急的事务暂时交给了苏月明处理。陆明轩不疑有他，只叮嘱她好生休息。
随后，她动用了自己入宫以来，凭借璇玑阁之便，悄然建立起的、不为人知的几条隐秘关系网中的一条。她通过一个绝对可靠的中人，秘密请来了一位与宫廷毫无瓜葛、且口风极严的民间老大夫，伪装成给宫中某位低阶嬷嬷看病的亲属，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场所为她诊脉。
老大夫须发皆白，经验丰富，搭脉片刻后，便肯定地告知：“夫人这是喜脉，已然两月有余，脉象平稳有力。”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
沈清漪付了丰厚的诊金，并再三叮嘱保密。送走老大夫后，她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
孩子是无辜的。这个认知无比清晰。
但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命运，乃至这个孩子的命运，被动地交由他人掌控。皇帝的态度，后宫的反应，朝臣的攻讦… …这些都是未知的惊涛骇浪。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念头，开始在她心中慢慢成形。这个念头是如此叛逆，如此冒险，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仿佛是她在这绝境中，能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劈开的唯一一条生路。
她轻轻抚着小腹，目光穿过窗户，望向高远而不可及的天空，眼神渐渐由迷茫转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孩子，”她在心底无声地说，“或许，我们可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