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浸了水,变得又沉又滑,像一条冰冷的死蛇,一圈圈盘在陈渡脚边。他最后紧了紧腰间的绳结,看向围在潭边的众人。一张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灰白而脆弱。
“我过去后,会连扯三下绳子。”陈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老丈,你第二个下,稳住后面的人。钟伯断后。”
老鱼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掌握住了绳子的另一端。钟伯没说话,只是将药篓背得更紧了些。
三娘把丫蛋往怀里又搂了搂,嘴唇抿得发白。孟婆婆闭着眼,手里捻着一串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磨得光滑的木珠子。李老汉活动着手脚,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冷水做准备。吴念清缩在 furthest 的角落,把自己抱成一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李二狗则紧张地看着那潭水,又看看陈渡,呼吸急促。
陈渡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潭面,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腐气的空气,然后像一截沉默的木头,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比前两次更加清晰,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毛孔。他克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调整呼吸,凭着记忆,朝着潭底那个致命的缝隙潜去。
水面上的涟漪慢慢平息。
洞内死寂。所有人都盯着那根投入水中的麻绳,看着它一点点被拉直,绷紧,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向潭心移动。绳子的每一次微小颤动,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
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三娘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丫蛋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把小脸埋在三娘的颈窝里,一动不敢动。
老鱼头感受着手中绳子传来的力道,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能感觉到陈渡在下潜,在移动,绳子时松时紧,偶尔会传来一下用力的拖拽,像是遇到了阻碍又在奋力突破。
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
忽然,手中的绳子猛地连续顿了三下!有力而清晰!
“过去了!”老鱼头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众人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分,随即又为接下来的历程提得更高。
老鱼头没有丝毫犹豫,他将绳头交给钟伯,利落地脱下外衣,露出精瘦却筋骨结实的上身。“我下了。”他对着众人说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钟伯,“护好他们。”
然后,这个在运河上飘荡了一辈子的老船工,便抓着那根救命的麻绳,深吸一口气,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潭水中。他的动作不如陈渡迅捷,却带着一种老练的沉稳。
水面再次恢复平静。绳子上传来的力道显示着老鱼头也在艰难地移动。
接着是三娘和丫蛋。三娘用一块带来的、相对干燥的布将丫蛋牢牢绑在自己胸前,丫蛋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用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
“别怕,丫蛋,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三娘低声安慰着女儿,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她走到潭边,冰凉的水漫过脚踝,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咬紧牙关,学着老鱼头的样子,双手紧紧抓住麻绳,一步步向深处走去,直到水没过头顶。
她能感觉到丫蛋在自己胸前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冰冷的水像无数只手拉扯着她。她闭着眼,将所有力气都用在双手上,死死攥住那根唯一的“脐带”,任由绳子牵引着,在黑暗中前行。水流冲击着她的身体,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一种濒死的恐惧攫住了她。就在她几乎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前方似乎传来一股拉力,将她猛地向前一带……
随后是孟婆婆。老人念了句佛号,将木珠子揣进怀里,颤巍巍地抓住绳子。李老汉在一旁扶着她,帮她稳住身形。
“婆婆,抓紧了!”李老汉叮嘱道。
孟婆婆点了点头,混浊的眼睛里有一种认命的平静。她慢慢沉入水中,花白的头发在水面漂浮了一下,旋即消失。
接着是李二狗。他受伤的胳膊让他动作有些笨拙,他看着那潭水,脸上还有未散尽的恐惧。
“快点!”钟伯在他身后低喝。
李二狗一咬牙,用没受伤的手和牙齿配合,将绳子在手腕上缠了两圈,也潜了下去。
现在,岸边只剩下钟伯、吴念清,以及那两具逐渐僵硬的尸体。
钟伯走到吴念清面前。“该走了。”他说。
吴念清抬起头,眼神涣散,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走?去哪?下面……下面是龙王爷的水晶宫……去了,就变成鱼虾了……我不去……不去……”他边说边往后缩。
钟伯皱了皱眉,没时间跟他耗。他一把抓住吴念清的胳膊,想将他强行拖起来。
“放开我!我不去!”吴念清忽然尖叫起来,力气大得出奇,拼命挣扎,“你们都要死!都要死在水里!哈哈……”
他的尖叫声在封闭的洞穴里显得格外刺耳。钟伯脸色一变,万一这声音传出去……
他不再犹豫,一手刀砍在吴念清的后颈上。吴念清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软了下来。
钟伯喘了口气,将昏迷的吴念清拖到潭边,用绳子在他腰间和胳膊上飞快地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待了不到两天的避难所,以及那两具提醒着他们处境危险的尸体,然后深吸一口气,拉着绳子,带着昏迷的吴念清,一起沉入了潭中。
水面上,最后一点涟漪也消散了。沉潭洞彻底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以及地上凌乱的脚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
陈渡第一个从狭窄的缝隙中钻出,破水而出的瞬间,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更加冰冷,带着一股浓重的、泥土和朽木混合的陈腐气味。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大的黑暗空间。借着他带上来的、用油布包裹着仅存的一点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只能隐约看到几根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石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着上方无尽的黑暗。水面幽深,看不到底。他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处浅滩,脚下是淤泥和碎石。
他迅速将腰间的绳子解下,在一块看起来较为稳固的石笋上牢牢系紧,然后连续扯动,向对岸传递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一根冰冷的石柱,微微喘息,打量着这个未知的领域。水声在这里回荡,显得空洞而遥远。
很快,老鱼头第二个钻了出来,他咳嗽着,吐出几口呛进去的冰水,看到陈渡和系好的绳子,松了口气。
接着是三娘和丫蛋。三娘几乎是瘫软在浅滩上,剧烈地咳嗽着,丫蛋被她护得很好,只是吓坏了,小声地啜泣起来。陈渡走过去,默默地将她们扶到稍干爽一点的地方。
然后是孟婆婆、李二狗……一个个如同从鬼门关爬回来,狼狈不堪,惊魂未定。
最后,是钟伯拖着昏迷的吴念清冒了出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拉上岸。
所有人都成功过来了。暂时安全了。
人们挤在狭小的浅滩上,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火折子的光芒太过微弱,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范围,更远处是深邃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这……这是什么地方?”三娘抱着丫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新的恐惧。
没有人能回答她。
陈渡举起那微弱的火折子,光晕在石柱上移动。他走近一根石柱,用手抹去上面厚厚的淤泥和某种滑腻的苔藓。
下面露出了更为清晰、繁复的刻痕。不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连贯的、如同叙事般的图案。他看到了波浪的纹路,看到了舟船的样式,看到了跪拜的人影……还有,一些他似乎在河图石上也见过的、更加古老的标记。
这里,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沉没建筑。
老鱼头也凑过来看,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分辨着,忽然,他低低地“咦”了一声。
“这船……这样式……”他枯瘦的手指触摸着石柱上一条刻痕清晰的古船,“我好像……在我太爷爷传下来的、一本快烂掉的水路图志里见过……这好像是……前朝, maybe 更早,督漕官船上才有的标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督漕官船?前朝甚至更早?
陈渡的心猛地一跳。他胸前的河图石,似乎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与他心跳共鸣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