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林叶,沙沙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
那漕帮年轻人盯着陈渡手中晃动的黑木牌,喉结上下滚动,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背上的伤口因方才的颠簸再次裂开,暗红的血渍透过湿透的水靠洇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块小小的木牌攫住。
“你……你怎么认得……”他的声音干涩发紧。
陈渡收起木牌,目光沉静如水:“运河上讨生活,总得认识几条‘鱼’。”他不再追问,只是看着对方,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挣扎的灵魂。
年轻人避开他的目光,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我叫水虺(hui)……漕帮‘黑鱼旗’下,排行老七。”
水虺。传闻中一种潜在水底,伺机而动的毒蛇。
“追你的是哪路官兵?”老鬼插话,语气不善,“为何动用猎犬?”
水虺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是……是督漕参军麾下的缉私营……我们……我们劫了一批送往京师的‘纲粮’……”
“撒谎。”陈渡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水虺的伪装。
水虺身体一颤,猛地抬头。
陈渡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处伤口:“缉私营抓漕帮的人,多用锁拿、棍棒,至多是腰刀。你这伤,边缘焦黑,皮肉外翻,是近距离火铳打的。督漕参军手下,还没阔气到用火铳对付一个劫粮的小喽啰。”
水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陈渡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敲打在对方心上:“而且,若是寻常劫粮,败露了,逃便是。何至于让你一个‘黑鱼令’的持有者,冒着被火铳打死的风险,拼了命往这荒山野岭里钻?你在躲什么?或者说,你在护送什么?”
最后几个字,陈渡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水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着陈渡,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直沉默旁观的吴念清,此刻忽然轻声开口,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探究语气:“《漕运辑要》有载,督漕参军麾下,确有一支精干,配犀角火铳,专司……押运特殊贡品及密件,不经漕帮之手。”
他这话一出,水虺猛地扭头看向他,眼神如同见了鬼。
陈渡也看了吴念清一眼,目光深邃。这个看似落魄的读书人,知道的东西,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
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雨声,喘息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水虺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是‘青蚨信’。”
青蚨信?陈渡眉头微蹙。他没听过这个名字。
吴念清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水虺似乎豁出去了,喘着气继续说道:“帮里……帮里接了桩暗镖,从南边送往北边……东西不多,就一个小铜管,说是叫‘青蚨信’……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啥,只知道押送的报酬极高,规矩也极严,中途不准看,不准问,更不准失手……”
“然后呢?”老鬼追问。
“然后……然后就在前面三十里的老鸦渡交接时,出了岔子!”水虺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来接货的根本不是约定的人!是官兵假扮的!他们……他们直接动了火铳!兄弟们……兄弟们拼死才护着我带着东西冲出来……我顺着支流躲进山里,想绕路,没想到还是被猎犬盯上了……”
他抬起头,看着陈渡,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东西……东西不在我身上,我藏起来了……但我要是落在他们手里,就算交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他们肯定会灭口!”
陈渡沉默着。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漕帮与官府的冲突,这牵扯到某种不能见光的秘密传递,而水虺,成了被卷入漩涡、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你藏在哪里了?”陈渡问。
水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盯着他的人,咬了咬牙:“在……在老鸦渡往西五里,有个废弃的龙王庙,庙后第三棵歪脖子柳树底下,我埋在一个防水的油皮袋子里。”
陈渡记下了地点,不再看他,转身对孟婆婆和老鬼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官兵搜不到人,可能会扩大范围。我们得继续往深处走。”
孟婆婆看着疲惫不堪的众人,尤其是几个脸色蜡黄、几乎站不稳的孩子,叹了口气:“往哪儿走?这深山老林,连个避雨的地方都难找。”
陈渡抬头,透过密林的缝隙,望向黑沉沉的天际,分辨了一下方向:“往西南。那边地势更高,林木更密,我记得有个山洞,以前猎户用过,应该还能将就。”
没有人反对。在生存面前,疲惫必须让步。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沉默,也更加艰难。失去“渡口”的庇护,前路未知,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石头。
水虺被老鬼粗暴地扯起来,踉跄着跟上。他的存在,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火雷,让本就沉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危险。
吴念清默默走在队伍中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茫然无措。他时不时地看向陈渡的背影,又看看水虺,眉头微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阿青紧紧拉着陈渡的手,小手冰凉。她不太明白大人们之间复杂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线条冷硬的侧脸,小声问:“爹,我们……还能找到地方睡觉吗?”
陈渡低头,看了看女儿被雨水打湿的、粘在额前的头发,伸手替她拨开。
“能。”他只说了一个字。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山林,也冲刷着这群逃亡者留下的微弱痕迹。西南方向的密林深处,黑暗如同巨兽的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而那枚小小的“黑鱼令”,和那个名为“青蚨信”的秘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