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洋钱,像两块烧红的炭,揣在陈渡怀里,烫得他坐立不安。他知道这钱留不住。秀姑的药不能断,米缸快要见底,阿青身上的棉袄还是前年的,短了一截,手腕子露在外面,冻得发青。
第二天一早,陈渡揣着钱出了门。他没有先去药铺,而是绕道去了镇南头的铁匠铺。铺子里叮叮当当的,炉火正旺,带着一股煤烟和铁锈的味道。
张铁匠是个黑壮的汉子,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条看不出颜色的汗巾。看见陈渡进来,他停下手里的小锤,用汗巾抹了把脸上的煤灰。
“陈师傅?稀客啊。”张铁匠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怎么,家里的家伙什不趁手了?”
陈渡摇摇头,目光在挂满墙壁的各式农具和刀具上扫过。“不打东西。老张,问你个事。”
“啥事?你说。”张铁匠拿起旁边的大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口。
“最近……有没有生人来你这里,打制或者修补过……特别的东西?”陈渡的声音压得有些低。
张铁匠放下茶壶,黑脸上那双精明的眼睛眯了眯,打量着陈渡:“特别的东西?陈师傅,你指的是啥?”
陈渡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比如……刀口特别长的,或者……带钩子的,不像寻常家用的。”
张铁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左右看了看,凑近陈渡,声音也低了下去:“陈师傅,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陈渡面色不变,“就是随便问问。镇上不太平,多留个心眼。”
张铁匠盯着他看了几秒,才直起身,拿起锤子,在一块烧红的铁片上随意敲打着,发出单调的“叮叮”声。“生人嘛,倒是来过几个。前些天有个外乡客,拿来了半截断了的马刀,想接上,说是防身用。我看那刀口的磨损,不像普通人家砍柴的。”他顿了顿,锤子敲得更重了些,“不过,我没接。那活儿烫手,接了怕惹麻烦。”
陈渡默默听着,没说话。
张铁匠又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陈师傅,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人……”他朝着北边含糊地努了努嘴,“还有那些人……”又朝西边示意了一下,“谁知道是哪路神仙?咱们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最要紧。你说是不是?”
陈渡点了点头:“是这个理。”他不再多问,转身走出了铁匠铺。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感觉怀里的洋钱似乎更沉了。
在药铺抓药时,伙计把几包用草纸包好的药材推过来,报了价钱,比上个月又贵了两成。陈渡默默数出洋钱,递过去。伙计找零时,叮当作响的铜板少得可怜。
“掌柜的说了,这柴胡、金银花,产地那边过不来货,价钱还得涨。”伙计一边包着找零的铜板,一边絮叨着,“再这么下去,怕是吃药都吃不起了。”
陈渡没接话,拿起药包,揣好那几枚轻飘飘的铜板,走出了药铺。街面上比往常冷清,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行人匆匆,脸上大多带着愁容和警惕。他看见两个穿着黑色制服、挎着枪的保安团丁,正挨个盘查街边的店铺,态度蛮横。店主陪着笑脸,递上香烟,团丁不耐烦地推开,继续翻看。
陈渡低下头,加快脚步,拐进了回家的巷子。
晚上,阿青在灶台前烧水,陈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那几包药材发呆。
“爹,药抓回来了?”阿青问。
“嗯。”陈渡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这药……快吃不起喽。”
阿青添柴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的侧脸,心里一阵发紧。“那……娘的病怎么办?”
陈渡没有回答。他伸出手,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总会有办法的。”
他走到里屋,看了看昏睡的秀姑,又走出来,对阿青说:“早点睡吧。”
夜里,阿青睡得不安稳。她梦见哥哥在一条很黑的路上跑,后面有很多人在追,她拼命喊,哥哥却不回头。她猛地惊醒,听到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
她披上衣服,赤着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很淡,院子里像是蒙着一层灰纱。爹没有睡,他披着那件破旧的夹袄,站在院子中央,面朝着运河的方向。他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像尊石像。然后,阿青看见他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那无声的颤抖,比任何哭声都让阿青感到窒息。
第二天,陈渡似乎恢复了常态,依旧沉默地熬药,喂饭,收拾屋子。只是他出门的次数多了些,时间也长了些,回来时,脸上带着更深的疲惫,有时裤脚上还沾着河滩的泥。
这天下午,陈渡又出去了。阿青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物,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外。
“阿青!阿青!快开门!”是福崽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阿青连忙跑过去拉开院门。福崽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一把抓住阿青的胳膊,手指冰凉。
“怎么了福崽?你撞鬼了?”阿青被他吓到了。
“比……比鬼还吓人!”福崽上气不接下气,回头紧张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子,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阿青耳朵上说,“我……我刚才在镇外那片芦苇荡里摸鸟蛋,看……看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当兵的!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衣服,躺在芦苇丛里,身上……身上都是血!”福崽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死了,吓死我了!我刚想跑,他……他忽然动了一下,还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的娘啊……”
阿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又一个伤兵?
“你……你没告诉别人吧?”阿青紧张地问。
“没,我没敢!”福崽猛摇头,“我吓得屁滚尿流就跑回来了!阿青,怎么办啊?他会不会死在那里?会不会……有同伙来找我们麻烦?”
阿青也慌了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起爹的叮嘱,想起赵裁缝说的“探子”,想起铁匠铺里那些讳莫如深的话。
“你……你确定只有一个人?”阿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就看见一个!”福崽肯定地说,“周围我都看了,没别人!”
阿青咬着嘴唇,犹豫不决。告诉爹?爹肯定会让她别管。不告诉?那个人要是死在了芦苇荡里……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陈渡回来了。
福崽像见了救星,也顾不得害怕了,冲过去就喊:“陈叔!陈叔!不好了!芦苇荡里有个当兵的,快死了!”
陈渡的脚步猛地停住,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他目光如电,扫过福崽惊慌的脸,又看向站在门口、脸色发白的阿青。
“在哪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和那天赵裁缝来时如出一辙。
“就……就在镇西头,运河拐弯那片最密的芦苇荡里!”福崽指着方向。
陈渡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胸膛微微起伏。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过了几秒钟,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对福崽沉声道:“你回家去,把嘴闭紧,跟谁都别说,听见没?”
福崽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住了,连连点头,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家。
陈渡又看向阿青:“你也是,在家待着,照顾好你娘。我出去一趟。”
“爹!”阿青忍不住叫住他,“你……你要去救他吗?赵叔他们说……”
陈渡打断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阿青,记住,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说完,他转身,快步朝着镇西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渐浓的暮色里。
阿青站在门口,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爹的话在她耳边回荡。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可是,看见了,然后呢?会带来更多的麻烦,还是……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温热?
她望着爹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那暮色沉沉的天空,像一口倒扣下来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