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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坛书屋 >  河葬 >   第227章 余波

河伯祠的朱红大门上,交叉贴着盖有州府大印的封条,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昔日里香火缭绕、信众如织的祠堂,如今门庭冷落,只剩下两个按刀而立的州兵,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偶尔路过、指指点点的百姓。

清江浦仿佛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兴奋而又惶恐地谈论着昨日兵围河伯祠的惊天大事。云韶班二十七条人命的沉冤,大祭司和疤脸刘的落网,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千层浪。

陈渡带着阿青回到了镇西头那间破败的老屋。院子里残留着前几天混乱的痕迹,但屋门依旧紧锁,看来河伯祠的人还没来得及搜查这里。

阿青很安静,比之前被附身时更安静。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井沿上,或者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眼神空茫,没有焦点。陈渡给她喂水喂饭,她也只是机械地吞咽,不说话,不哭,也不笑。云官儿的怨念似乎随着河伯祠的覆灭而消散了大半,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惊悸,依旧残留在她体内,侵蚀着她的神魂。

陈渡尝试用祖传的安神符水喂她,效果甚微。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惊吓,而是魂魄受损,需要时间和特殊的机缘才能慢慢温养恢复。

老渔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提着一小袋米和几条干鱼,讪讪地放在门口,说了句“俺就知道陈老弟你福大命大”,便又匆匆溜走了,似乎生怕跟陈渡扯上太多关系。

沈仵作来过一次,给阿青把了脉,留下几副宁神静心的草药,摇了摇头,只说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急不得”,便又匆匆离去,协助韩校尉处理后续事宜去了。

陈渡知道沈仵作说得对。阿青的“心药”,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彻底铲除河伯祠的余毒,也或许是……完成对云官儿最后的“渡亡”。

他坐在院子里,磨着那把已经崩了几个缺口的柴刀,心里并不轻松。河伯祠是倒了,但事情远未结束。大祭司和疤脸刘被押往州府,审讯结果如何?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保护伞?韩校尉雷厉风行,但他真能顶住压力,将这案子一查到底吗?

还有王瘸子那句“小心穿官靴的”……指的究竟是谁?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沈仵作,也不是老渔夫。

陈渡抬起头,看到韩校尉独自一人,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负手站在院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

“韩大人。”陈渡放下柴刀,站起身。

韩校尉迈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坐在窗边、如同人偶般的阿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看向陈渡:“伤怎么样了?”

“无碍了。”陈渡答道。

韩校尉点了点头,走到井边,看着那幽深的井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州府来了公文,催促我将一干人犯和证据尽快押解回去。”

陈渡心中一动:“大人要走了?”

“嗯。”韩校尉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此间事了,本官职责已尽。后续审讯定罪,是州府衙门和刑部的事情。”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昨日那场雷霆行动,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务。

陈渡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云韶班的沉冤,能昭雪吗?那些孩子……能安息吗?”

韩校尉与他对视,眼神深邃如古井:“证据确凿,律法昭昭。该杀的,一个也跑不了。至于安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流淌的运河,“这世间,求个公道已是不易,安息……是死后的事了。”

他的话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却又无比真实。

陈渡沉默。他知道韩校尉说的是事实。扳倒河伯祠,更多是权力博弈的结果,所谓的公道,只是这盘棋局中顺带实现的棋子。

“那丫头,”韩校尉指了指阿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渡看了一眼阿青空洞的侧脸,摇了摇头:“不知道。先把她养好再说。”

韩校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布袋,递给陈渡:“拿着。”

陈渡接过,入手一沉,是银子。

“这是……”

“你应得的。”韩校尉淡淡道,“若非你冒险潜入黑龙潭找到关键证据,此事不会如此顺利。这些银子,够你们安稳过上一段日子。”

陈渡握着钱袋,没有推辞。他现在确实需要这个。“多谢大人。”

韩校尉摆了摆手,转身向院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清江浦的水,比你想象的深。河伯祠倒了,还会有别的什么祠冒出来。带着这丫头,离开这里吧。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说完,他迈步离去,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陈渡站在原地,握着那袋冰冷的银子,看着韩校尉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离开?他能去哪里?阿青这个样子,又能去哪里?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事情还没完。云官儿的怨念并未完全消散,阿青的状态就是证明。还有王瘸子,那个神秘的老头,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走到阿青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阿青,你想离开这里吗?”

阿青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但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窗台上,轻轻划着……一个圈的形状。

像漩涡。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

傍晚,他正在灶间生火,准备熬药,院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来的,是王瘸子。

他依旧拄着那根竹杖,佝偻着背,站在暮色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王老伯?”陈渡有些意外。

王瘸子没进门,只是隔着院门,看着陈渡,沙哑地开口:“他要走了?”

陈渡知道他说的是韩校尉,点了点头。

王瘸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某种更深的忧虑。“走了好……走了,这潭水才能慢慢沉淀下来。”

“老伯,你之前说,‘小心穿官靴的’……”陈渡忍不住问道,“指的是韩校尉吗?”

王瘸子咧开嘴,露出黄牙,笑容有些诡异:“是,也不是。”他顿了顿,竹杖轻轻敲着地面,“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今日他是青天,明日未必不是阎罗。这清江浦的烂账,一本河伯祠的账册,可算不完。”

他的话意有所指,但依旧云山雾罩。

“那云官儿……”陈渡换了个问题,“她的怨念,为何还不散?阿青她……”

王瘸子看向坐在屋门口、望着天空发呆的阿青,叹了口气:“执念太深,尸骨未见天日,冤屈未血亲见证,如何能散?”他收回目光,看着陈渡,“真正的‘河葬’,不是把人扔进河里就算完。是要让该沉的沉下去,该浮上来的……浮上来。”

他不再多说,拄着竹杖,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留下的话却像种子,在陈渡心里生根发芽。

尸骨未见天日,冤屈未血亲见证……

陈渡望着黑龙潭的方向,又看了看神情空洞的阿青,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或许,他真的还不能离开。

至少,在完成对云官儿,对那二十七口冤魂,最后一次真正的“河葬”之前,他不能走。

夜色降临,老屋里点起了油灯。

阿青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陈渡则坐在她对面的,擦拭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桃木剑,目光沉静。

窗外的运河,在夜色中无声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陈渡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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