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师爷宅邸时，日头已偏西。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在地上摊开了一张扭曲的网。阿青醒着，正倚在床头，小口喝着仆妇送来的米粥。见陈渡回来，她放下碗，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
“有进展？”她声音依旧微弱，但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陈渡“嗯”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碗，试了试温度，继续喂她。“找到条可能的路，不用再下水。”
阿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顺从地喝下他喂到嘴边的粥。“危险吗？”
“总比水下好。”陈渡语气平淡，舀起一勺粥，“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阿青轻轻点头，“身上有了些力气，咳得也少了。”她看着陈渡专注喂粥的侧脸，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下次……带上我。”
陈渡动作一顿，看向她。
“我能帮你看着后面。”阿青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有种虚弱的坚持，“总比你一个人……要好。”
陈渡沉默了片刻，将最后一口粥喂她喝完，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渍。“等你再好些。”
他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拒绝。阿青知道这已是他的让步，不再多说，重新靠回床头，闭目养神。
陈渡看着她恢复了些血色的脸颊，心中稍安。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的暮色。赵干和钱勇守在院门外，像两尊沉默的石像。他知道，徐师爷的人一直在盯着他。
密道入口的位置已经知晓，但白天去探查目标太大，夜里……或许是更好的时机。他需要准备些东西，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暂时摆脱赵干和钱勇的“协助”。
晚饭后，他以需要静思、梳理线索为由，将赵干和钱勇支到了前院。自己则留在厢房，陪着阿青。
夜色渐浓，宅邸内外都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运河的水声和更夫梆子声，偶尔打破这片寂静。
阿青睡着了，呼吸均匀。陈渡吹熄了油灯，坐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等待着。
约莫子时前后，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深色利落的衣服，将必要的东西揣入怀中——那块失去灵性的黑石、厄眼木牌、小玉，还有从案卷库偷偷撕下的、画有密道入口大致位置的残页。他没有带斧头，那东西在狭窄的密道里施展不开，只别了一把磨利的短匕首在腰后。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青，轻轻拉开房门，闪身融入夜色。
避开前院可能存在的耳目，他再次翻过那堵不高的后墙，落在了清冷的小巷中。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他最后一丝困倦。他辨明方向，朝着永鑫船厂后墙外的乱石滩潜行而去。
夜晚的清江浦比白天更加死寂，残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在废墟间翻找食物的窸窣声。月光被薄云遮掩，投下朦胧而扭曲的光影。
他一路警惕，避开偶尔出现的巡夜兵丁和更夫，终于来到了那片位于船厂后墙与河道之间的乱石滩。
这里比想象中更加荒凉。大大小小的石块杂乱地堆积着，被洪水带来的淤泥半掩。茂密的芦苇和一人多高的臭蒲草在夜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和植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陈渡伏在一块大石后面，仔细观察着。根据孙老篾的描述和残页上的简图，入口应该就在靠近水边的石滩下。
他借着云隙中透出的微弱月光，在芦苇和臭蒲草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向着河岸方向移动。脚下是湿滑的石头和深陷的淤泥，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
搜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目光锁定在靠近水线的一块巨石上。那石头表面长满青苔，形状果然有些特殊，中间部分微微凹陷，两侧凸起，整体轮廓隐约像个模糊的月牙。
就是它了！
他心中一定，靠近那块月牙青石。石头比看起来更加巨大沉重，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压在淤泥中。他尝试着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蹲下身，用手清理石头边缘的淤泥和水草，寻找可能的机关或者着力点。指尖触碰到石头底部与河床接缝处时，感到了一丝异样——那里的淤泥似乎比较松软，而且……有一条不易察觉的、人工开凿的浅槽。
他顺着浅槽摸索，在月牙凹陷处的正下方，摸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滑的凹坑。凹坑内部似乎有某种纹路。
他掏出怀里的黑石。这块来自厄眼神像核心的石头，虽然失去了灵性，但形状和大小……他比对了一下，竟然与那凹坑十分吻合！
难道……这是排帮留下的、需要用特定信物才能开启的机关？
他不再犹豫，将黑石小心翼翼地按入了那个凹坑之中。
严丝合缝！
就在黑石嵌入凹坑的瞬间，他感到手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紧接着，那块沉重的月牙青石内部，发出一连串细密的“咔哒”声，像是生锈的机括在被缓缓撬动。
陈渡立刻后退几步，警惕地注视着。
只见那块巨大的青石，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着一侧滑开，露出了下方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陈腐、潮湿、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冷风，从洞口扑面而出！
密道！真的存在！
陈渡心中一阵激动，但他没有立刻进去。他侧耳倾听，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股阴冷的风不断涌出。他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其他异动，这才重新上前。
洞口下方是向下延伸的石阶，湿滑，布满青苔。他掏出火折子晃亮，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石阶很深，通向不可知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将短匕首握在手中，弯腰钻进了洞口，然后反手试着推了推那块月牙青石。石头再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缓缓滑回原位，将洞口严丝合缝地封住。
最后一丝月光被隔绝，周围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之中。只有火折子微弱的光晕，和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定了定神，开始沿着湿滑的石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石阶蜿蜒向下，空气越来越潮湿冰冷，土腥味中开始混杂进一丝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气。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摸上去湿漉漉的，不时有冰冷的水珠滴落。
走了约莫几十级台阶，前方变得平坦，似乎进入了一条甬道。甬道不算宽敞，仅容两人并行，脚下是积水的石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回响。
火折子的光在这里显得更加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身前丈许的范围。两侧的岩壁在晃动的光影中，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蠕动。
陈渡放轻脚步，凝神戒备。他能感觉到，这条密道并非完全死寂。有一种极低频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透过脚底传来。同时，那股淡淡的腥气，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些。
他继续前行。甬道并非笔直，时有弯折。在一些拐角处，他看到了散落在地的、一些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金属零件，像是某种大型器械的残骸。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空间。火折子的光晕扩散开，隐约照出了空间的轮廓——像是一个简陋的地下石室。石室中央，竟然摆放着几张破烂的木桌和椅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似乎还钉着一些早已腐烂的木板，上面残留着模糊的、像是地图或符咒的刻痕。
这里曾是排帮的一处秘密据点？
陈渡心中猜测，目光扫过石室。在石室的一角，他发现了一个向下倾斜的、更加狭窄的洞口，仅能容人匍匐通过。而那低频的震动和淡淡的腥气，正是从那个洞口深处传来。
那里，才是通往沉船和河底的方向？
他走到那个矮洞前，蹲下身。洞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那股腥气在这里变得浓郁，还夹杂着一丝……与“鬼娶亲”仪式中类似的、腐烂的兰花般的草药苦涩味！
他不再犹豫，将火折子小心地护在身前，俯身钻进了那个狭窄的矮洞。
洞内更加潮湿逼仄，岩壁几乎擦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匍匐前进，冰冷的积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每前进一段，都能感到那地底传来的震动更加明显，腥气和草药味也越发浓烈。
仿佛正在接近某个巨大的、活着的核心。
爬行了不知多久，前方似乎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水声，以及……一种低沉的、仿佛巨大锁链拖曳的摩擦声！
他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
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不是火折子的光，而是一种幽绿色的、仿佛来自水底的磷光！
他爬出矮洞，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的边缘。眼前的情景，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一半是岩石，一半是幽深的地下河水。而在那河水的中央，赫然便是那艘排帮沉下的“宝船”的船底！巨大的船体倒扣在水中，如同一个黑色的岛屿。
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从那倒扣的船底中心，延伸出那条他曾在水中见过的、粗大无比的锈蚀铁链，绷得笔直，深深扎入前方溶洞最深处、那片最为黑暗的水域之下！
幽绿色的磷光，正是从铁链没入的那片黑暗水底散发出来的！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低沉的锁链摩擦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黑暗的深渊之下，缓缓拉动这条巨大的“缆绳”！
陈渡站在溶洞边缘，看着那根通向未知黑暗的巨大铁链，和链子另一端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与幽绿磷光。
他终于找到了。
这条“缆绳”拴着的，河葬真正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