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药粉带着一股辛辣的草木气，撒在阿青翻卷的伤口上，嘶嘶作响。她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陈渡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将伤口包扎好，动作尽量放轻。
渡口幸存者的目光还若有若无地停留在他身上，带着感激，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隔阂。他刚才显露的身手，以及那份与周遭苦难格格不入的沉静，让他们既依赖又畏惧。
老者，人们叫他七叔，拖着那条不利索的腿，又给陈渡端来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面飘着几根说不清来历的干菜。“凑合吃点，壮劳力，光喝水顶不住。”
陈渡没推辞，接过碗，几口喝下。粥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空虚。他把碗递回去，低声道：“多谢。”
七叔摆摆手，蹲在他旁边，掏出旱烟袋，却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后生，看你……不是一般人。从上游那种地方活着出来，还带着个伤重的女娃……”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渡，“是遇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陈渡沉默着，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面前小小的火堆，火星噼啪溅起。
“这运河啊，”七叔见他不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沙哑，像被风磨砺过的石头，“年头久了，底下埋的东西就多。老辈子传下来的话，水能载舟，也能……养怪。有时候，不是人想惹事，是事来找人。”
他指了指浑浊的河面：“前些日子那大水，那动静，不是天灾，是‘河神’翻身哩。老闸口那边……唉，造孽啊。”
陈渡抬起眼：“您知道老闸口的事？”
七叔摇摇头，又点点头：“知道一点，不多。早年听我爷爷说过，那地方邪性，不能轻易动。说是……下面镇着东西。动了，就要拿人命去填。”他叹了口气，“这不，应验了。”
陈渡不再说话。七叔口中的“河神”、“镇着东西”，虽然说法朴素，却隐隐指向了厄眼教和那白骨祭坛。这些古老的恐惧，早已融入了沿岸百姓的血液里。
接下来的两天，陈渡就留在渡口。他帮着修补那两条破船，用找到的工具和废弃木料，动作熟练利落。他也跟着男人们去附近被水泡过的田地里，试图挖出些还能吃的块茎，或者设置简陋的陷阱，希望能抓到点活物。收获甚微，但至少在做些什么。
阿青时醒时睡。醒来时，眼神依旧涣散，喝点水或稀粥，大部分时间只是茫然地看着破庙顶棚的窟窿，或者紧紧攥着手里那块温润的小玉。陈渡每天给她换药，伤口没有恶化，但内里的伤恢复得很慢，咳嗽依旧带着血丝。
第三天下午，陈渡在河边清理渔网（虽然网到的鱼虾少得可怜），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岸边，对着水里发呆。孩子瘦得脱了形，眼睛显得格外大。
陈渡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
孩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一根树枝在水里划拉着。“我娘……被水冲走了。”他声音很小，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陈渡“嗯”了一声。
“爹去找，也没回来。”孩子继续说，树枝在水面划出一道道很快消失的痕迹。
陈渡伸出手，粗糙的手掌轻轻放在孩子瘦削的肩头。孩子身体僵了一下，没躲开。
过了一会儿，孩子抬起头，看着陈渡：“叔，你是从河神嘴里逃出来的吗？”
陈渡看着孩子那双过于早熟、映着浑浊河水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都这么说，”孩子指了指渡口那些忙碌或发呆的大人，“说你厉害，河神都吃不了你。”
陈渡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河神，只是……运气好点。”
孩子似懂非懂，又低下头去。
傍晚，陈渡回到破庙，发现阿青醒着，正靠在墙上，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她看着走进来的陈渡，嘴唇动了动。
陈渡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感觉怎么样？”
阿青微微点头，声音依旧虚弱，但字句清晰了些：“好……一点。”她目光落在陈渡沾满泥污的手和衣服上，“你……在做什么？”
“修船，找吃的。”陈渡言简意赅。
阿青沉默了一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渡手臂上结痂的伤口。“疼吗？”
“不疼。”陈渡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我们……还要走吗？”阿青问，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恐惧。
“等你再好些。”陈渡说，“下游……可能有城镇，能找到郎中。”
阿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靠着他，闭上了眼睛。
夜里，七叔拄着棍子找来，脸色有些凝重。“后生，有个事得跟你说说。”
陈渡跟着他走到庙外。
“白天，有从更下游过来的人，”七叔压低声音，“说那边……也不太平。”
陈渡心里一紧：“怎么了？”
“说不清，”七叔皱着眉，“就是怪。有人夜里听到河上有动静，像是好多人在哭，又像是在唱歌，调子古里古怪的。还有人看到……河面上漂着东西，不是木头，像是……纸人纸马，花花绿绿的，看着瘆人。”
纸人纸马？祭祀用的东西？
“还有人说，看到有船半夜在河上走，不打灯，船上的人穿着黑衣服，看不清脸，往水里扔东西……”七叔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扔的是什么，没人敢看清。”
陈渡的眉头紧紧锁住。厄眼教的势力，难道并未完全清除？还是说，有其他的东西，借着这场大灾，又开始在运河上活跃？
“下游哪个方向？”陈渡问。
“往清江浦那边去，”七叔指了指下游，“那边以前就是个热闹码头，鱼龙混杂，现在……不知道成啥样了。”
清江浦。陈渡知道这个地方，一个重要的漕运节点，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多谢七叔告知。”陈渡道。
七叔看着他：“后生，我知道你本事大，但……下游那潭水，恐怕比上游还浑。带着个伤重的女娃，得多加小心。”
陈渡点头：“我明白。”
回到庙里，阿青似乎睡着了。陈渡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心绪不宁。七叔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运河的诡异并未终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下游的清江浦，等待他们的，可能不是救命的郎中，而是新的、更复杂的漩涡。
他摸了摸怀里，那几块冰冷的石头和木牌安静地躺着。它们曾经是厄眼教的信物，是力量的碎片，如今却只是无用的累赘。但他隐隐觉得，这些东西，或许在下游那潭浑水里，会再次显现出它们的作用，无论是好是坏。
第二天，阿青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一点点，能自己坐起来，喝下小半碗粥。陈渡决定不再耽搁。他谢绝了七叔和渡口人们挽留，用修补好的一条稍大的破船，载着阿青和一些七叔硬塞过来的、少得可怜的干粮，离开了这个临时栖身的小渡口。
船桨划开浑浊的水面，破船晃晃悠悠地向下游驶去。两岸依旧是触目惊心的荒芜和死寂，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在废墟上徘徊的人影，像被遗忘的孤魂。
阿青裹着陈渡那件破烂的外衣，靠在船头，望着不断后退的河岸，眼神空洞。
陈渡一下一下地划着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面和两岸。他留意着七叔所说的异常，但除了偶尔漂过的垃圾和动物尸体，并未看到什么纸人纸马，也没听到古怪的歌声。
但那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却随着船只的前行，一点点加重。
仿佛在这平静的、灾难过后的水面下，正有无数的暗流在涌动，等待着某个时机，再次将一切吞噬。
船行一日，傍晚时分，前方河面变得开阔，隐约能看到远处有连绵的、黑压压的建筑的轮廓。
清江浦快到了。
而就在此时，陈渡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的河面上，漂浮着一样东西。
不是木头，不是尸体。
那是一个崭新的、色彩鲜艳的纸扎人。穿着红绿的衣服，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带着诡异的笑容，随着水波，一沉一浮。
在它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顺着水流，正朝着他们漂来。
陈渡划桨的手，微微顿住。
阿青也看到了那些纸人，她撑起身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惧。
“陈渡……”她低声唤道，声音带着颤抖。
陈渡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笑容僵硬的纸人，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清江浦，到了。
而它的欢迎仪式，是如此的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