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去饭厅吃饭前，燕秋还在小雪耳旁唠叨，叫她快去跟柳爷表白。
一定要说喜欢的那种。
秦青没说什么，可却罕见的朝小雪点头了。
小雪站定原地，捏着腰间垂下的腰带穗子，有些迷茫。
柳爷拒绝她的那些话，为了顾全两人的脸面和名声，她从未往外讲过。
可燕秋讲得不无道理。
要不，等空闲的时候，备好礼物再试一次吧，小雪这样打算着……
*
今晚吃饭时，秦青破天荒拉了小菲到她旁边坐着，占去了小雪平时坐的位置。
秦青右手边的燕秋，则向角落里跟班主坐一桌的柳爷扬扬下巴，示意小雪坐过去。
大家基本都坐下来了。
练功是个辛苦活。
女徒们从早练到晚，平日忙得很，唯有晚上一顿有肉吃。
偏偏戏班里规矩这一块，被秦青这个资质最老的人拿捏得死死的。
师傅不动筷，徒弟们就不许吃饭。
人没全部坐下，也不准吃。
一圈人眼巴巴看着没位置坐的小雪。
小美中午被罚，没饭吃，此时搓了搓火辣辣的手心，有些委屈的扯一下小菲衣角。
“你师傅怎么还不过去坐？我要饿昏过去了。”
小菲无语的瞥着小美水桶粗的腰，这人连喝水都会胖，大师傅天天叫她节食，好像没什么效果啊……
小雪被二十几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有些尴尬。
她站在秦青跟旁，压低声音:
“你们别闹我了，我都快饿死了，等会还得化妆上台呢。”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熟悉的轻咳，小雪兀得捂住唇。
莫不是被他听到，伤了他的心了？
正这样想着，班主这个老好人站起来了。
他走过来，朝他们那块只坐了两个人的小长桌比了比，“菜都是一样的，现在人手越来越多，雪儿你就跟我们挤挤吧？”
班主一向对她很好，雪儿推脱不了，只得头低低，错过柳爷淡然瞥过来的视线，朝那块角落里的小长桌走过去。
这桌子不大，不到一米二长。
是以往柳爷书院里的课桌。
班主勤俭惯了，便一起搬过来了。
恰好柳爷自知肺病可能会传染别人，提出了不跟别人坐一桌的要求。
于是这桌子便被班主拿来当柳爷的小饭桌了。
见他总是一人坐着，孤孤单单吃饭，班主声称不怕被柳爷传染，索性跟他同坐一桌吃饭。
如今多了个小雪，位置上又有所调整。
原本班主总是坐柳爷对面。
她一过来，班主就拿了自己的碗，坐到长桌较窄的一边去。
小雪转身拿了小菲呈给她的一碗白饭和筷子，一回头就看到班主把柳爷正对面的座位留给她了。
此时他正小口吃着饭。
见她看过来，柳爷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饭，放下手中筷子，朝他对面一比。
“坐，这么站着，莫不是怕了我这个病秧子？”
他又这样说！
小雪被一激一个准，气得她拉开椅子，用力坐下。
皱眉夹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谁怕你，我都不可能怕你，你都打不过我。”
柳爷注视着自己碗里的一筷子青菜，突然浅浅笑了一下。
“是打不过，赛老板最近身手越发利落，刚刚排练时，我都瞧见了。”
燕秋在小雪说出刚刚那一句话时，就翻着白眼，无语把头转回去了。
“别看了，我看她要跟柳爷成其好事，可能还要很久吧。”
秦青也无语。
小雪可能是从小跟班主请来的武行师傅混多了，有时候行为言辞里，总是透着一股不羁呛声的感觉。
且看吧，姻缘自有天注定。
*
她们这一桌有些资历的，吃得优雅缓慢。
旁边一桌全是半大姑娘。
饿得急了，碗筷碰触之间，敲得叮当响。
这阵清脆的响声，倒是很好的缓解了小雪这一桌的尴尬局面。
小雪垂着脑袋，边嚼着米饭，边思索着刚刚柳爷话里的意思。
他是个乐师，本就得看着她和两位青衣的动向，才能及时调整配乐。
所以，他盯着她看，也是情理之中吧……
小雪默默劝好自己别瞎想。
眼看天边已经擦黑，心知时间紧迫，事业上兢兢业业，情感上懵懵懂懂的小雪立马放下心里这点疑惑，捧起碗快快吃饭。
柳爷因着身体的影响，胃口也不是很好。
刚吃两口饭，想再夹一口菜，就突然听到对面那人咔嗒一下，轻轻放下了碗。
“我吃饱了。”
柳爷抬头，茫然看向站起来的她。
她以前吃饭有这么快吗？
以前的柳爷估计也只是隐晦关注着她，他对她大庭广众之下的印象，除了她戏台上的英姿，竟没多少。
自然也不知道她吃饭的速度。
小雪拿着帕子，轻轻蹭了下嘴角，朝他笑笑:
“柳爷慢用，我先去后台化妆了。”
说着，她撩起腰间垂落的长腰带，跨出长凳，率先走到秦青那一桌打了个招呼。
秦青严于律己。
自认为大青衣可不能是个大胖子。
她没吃多少便放下碗，跟着小雪一起走了。
燕秋一向是喜欢跟秦青比较的。
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腰间最近多出来的二两肉，又看看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红烧鱼。
咬咬牙，豪气的朝隔壁桌的那些女徒招招手，“这边还有菜，菜不够的，一起过来吃吧。”
说着，她也放下碗走了。
难搞的人走完，那群女徒欢呼一声跑过来。
不过一会儿，小菲面前的鱼就只剩下一条鱼骨。
甚至连碟子里的汤汁也被擓干净拌饭了。
小菲朝隔壁座愣住了的小美耸耸肩，“算了，反正我不喜欢吃鱼，你也要减肥，今天就先这样吧。”
小美委屈巴巴的咬一口馒头，安慰自己道:
好歹她还有口饭吃。
这个世道，饿不死便是极其幸福的一件事了。
*
另外一桌，班主眼里含着几分复杂，看着那群狼吞虎咽的姑娘们。
半晌后，浅浅叹口气。
柳爷筷尖一顿，“怎么？有心事？”
班主抿了抿嘴，放下手中的瓢羹，说:
“近来战乱，往戏班里塞女儿的父母是越来越多了，就算小雪她们在此处已然声名大噪，但是突然要养这么多人吃饭，这……”
话说到这儿，班主就默默闭了嘴。
柳爷已经帮他很多了。
更何况，他如今身子不好，手上的余钱恐怕要留着看大夫抓药。
柳爷细思一番，这才开口:
“一个小小的戏班，是养不了所有无家可归的人的，往后再有人往小和春塞人，婉拒了便是。”
班主怎么没拒，他都快给那些老泪纵横的父母跪下了。
人家白天走了，晚上就把女儿丢在门口。
留一封信，再留几个馒头。
有的甚至啥也没留。
等到班主白天开门一看，女娃娃面黄肌瘦，紧紧抱着仅有的几个馒头，有的甚至双手空空，眼巴巴瞧着他。
心肠这么一软，眼前这群重泛生机，嘻嘻哈哈的女徒便是被他这么一手一个，领进小和春的。
便是赛小雪，也是如此。
所以柳爷的提议，班主不敢应声。
他自问做不到袖手旁观。
毕竟不这样做，这群女娃估计要流落到更差的烟花之地去了，那里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
思量半晌，班主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
“听说北平的崔老板离开当地剧团了，有消息称，她打算南下来上海。”
“哦？”
柳爷平淡应一声，看向班主的眼神平静无波。
仿佛关心这件事，也好像是满不在乎。
班主早就习惯他不管事的样子，苍老的脸庞上堆着笑，跟柳爷这个合伙人解释:
“小雪最近累得很，戏班里会反串的武旦还是太少了，我听说崔老板身手不错，是当地剧团有名的武旦。”
“我想让她加入我们剧团，一来可以利用她在北平的名气，为我们打开更大的市场。”
“二来，可以帮小雪缓解缓解压力。”
柳爷接过小米递来的饭后茶，浅浅酌了一口，这才轻轻点头:
“有想法很好，就是名旦一般脾气都大得很。”
柳爷认同他的想法，让班主不禁眉梢上扬。
一高兴，他放下筷子站起来，笑着说: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去跟崔老板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