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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二年九月,应天的秋色已渲染得淋漓尽致。

天宇澄澈如硕大无朋的蓝宝石,几缕纤云如仙人信手勾勒的银丝,悠然徜徉。

昔日炙烤大地的烈日,变得温存而明亮,将皇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镀上流动的金辉,却不再令人焦躁。

御苑内,菊海翻涌,金戈铁马般灿烂,银装素裹般清雅,紫气东来般华贵,簇拥着嶙峋奇崛的太湖石,与苍劲挺拔的松柏构成一幅绚烂与沉静交织的画卷。

空气中,甜腻的桂花香与清冽的草木气息缠绵交织,沁人心脾。拂过宫墙柳梢的秋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飘落,为这帝国权力之巅,平添了几分往日罕见的、属于季节本身的诗意与宁谧。

然而,在这片天高云淡的静好之下,一股足以影响国运的潜流正在宫廷最深处汹涌澎湃。

皇帝龙体渐安,但“静养”的旨意高悬未撤,太子监国、吴王赞襄军务的“双枢”格局已平稳运行近两月。

朝野上下,那些嗅觉比猎犬更敏锐的重臣们,已然从这看似稳固的平衡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一场关乎国本、注定载入史册的巨大变革,已如箭在弦上,引而待发。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登高赏菊,佩茱萸,饮菊酒,本是自古习俗。

往年此日,皇帝或登临钟山之巅,或于宫中高台设宴,与勋戚重臣共度佳节。

然而今年,一道特别的、带着浓厚个人感情色彩的旨意从深宫传出:陛下感念旧谊,特于乾清宫设私宴,召见仍在京师的,当年随他起兵于微末、共历生死的淮西老兄弟。

旨意传出,那些早已因功封公侯、如今大多在府邸荣养或在军中挂职荣衔、早已须发如银的老将们,无不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他们郑重地取出珍藏多年、象征着无上功勋的朝服或御赐蟒袍,在家仆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再次踏入那既熟悉又因岁月流逝而平添几分陌生的森严宫禁。

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混杂着追忆往昔金戈铁马的激动,与一丝对即将揭晓的未知的深沉揣测。

乾清宫,并非举行大朝会的奉天殿那般威严肃穆,也非日常理政的武英殿那般务实紧迫,此处更多是皇帝燕居、召见心腹近臣的私密之所。

今日的乾清宫暖阁,刻意撤去了部分彰显皇权威仪的距离感,布置得格外温暖,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怀旧氛围。

巨大的蟠龙金柱上,悬挂着几幅笔法朴拙、却意气纵横的旧画,描绘着当年鏖战鄱阳、疾取集庆等关键战役的惨烈与豪迈。

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中央设着数张紫檀木嵌螺钿大案,案上并未陈列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而是以应季的肥蟹、炙烤的全羊、醇厚的酒、以及几样地道的淮西家乡风味——如咸香扑鼻的腊味、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为主。

角落炭火上,架着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火中激起阵阵白烟的烤鹿肉,浓郁的香气瞬间将这群功勋卓着的老臣,拉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在军帐之中、篝火之旁,与“上位”分食一块干粮、同饮一碗浊酒的铁血岁月。

朱元璋今日亦未着那上朝时的沉重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仅是一身宽松舒适的赭黄色寻常缎面便袍,若非那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久居九五之尊所形成的无形威压,几乎与一位寻常的、精神矍铄的富家老翁无异。

他在马皇后的陪同下,端坐于主位。

马皇后亦是荆钗布裙般的家常打扮,笑容温婉慈和,宛如寻常人家的主母,正亲自招呼着诸位老兄弟和偏殿里的老姐妹们(功臣们的诰命夫人)。

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卫国公邓愈、梁国公蓝玉……一位位曾叱咤风云、名震寰宇、注定在青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开国元勋,依次入席。

他们大多已年过半百,甚至逼近古稀,鬓发如霜,脸上深刻着岁月与风沙镌刻的沟壑,腰背也不再如当年挺直如松,承载着旧伤与年华的重负。

但此刻,当他们重新聚首于此,目光触及主位上那个同样不再年轻的“上位”,彼此眼中都难以抑制地迸发出一种名为“青春”、“热血”与“生死与共”的灼灼光芒。

“哈哈,天德!”朱元璋率先开口,指着徐达微凸的腹部,朗声笑道,声音虽不及往日洪钟,却带着难得的戏谑与亲近,“瞧瞧你这肚子!当年在鄱阳湖,咱们被陈友谅那厮困住,啃那能硌掉牙的干粮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肚皮也能这般‘争气’?”

徐达老脸一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亦是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上位取笑了!实在是如今太平年月,不比当年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这身膘……它自己不听话,非要长出来,臣也拿它没法子啊!”他话语间,仍带着武将的直率。

常遇春咳嗽几声,脸色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声音依旧洪亮如钟:“上位!俺可是记得真真儿的!当年在采石矶,您带着俺们几十个弟兄,就着冰冷的江水,啃那硬得像铁块的烙饼,您当时抹着嘴边的饼渣子,对俺们说:‘兄弟们,跟着咱,将来得了天下,定让你们天天有肉吃,吃到腻,吃到吐!’您看如今!”他说着,抓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鹿腿肉,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道,“可不是应验了?!俺现在看见肉,还真有点……嘿嘿!”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毫无拘束的军旅生涯。

冯胜捋着已然花白的长须,接口道,眼中闪烁着追忆的光芒:“何止是吃肉?记得那年咱们被困滁州,元军围得跟铁桶似的,城里断粮好几日,树皮草根都快扒光了。是上位您!亲自带着几十个敢死的弟兄,趁夜冒死突围,血战一场,才抢回来几袋发了霉、带着糠壳的杂米!回来分着煮粥,那米粥的香味……啧啧,俺觉得,比现在这御膳房精心烹制的任何珍馐都要香上一万倍!”

汤和也凑趣道,语气带着深深的感念:“还有那年冬天,在金华,大雪,咱们穿着单衣草鞋,冻得浑身发紫,牙齿打颤。是皇后娘娘……是嫂子!”

他看向马皇后,目光充满敬重,“带着营里的妇人们,不眠不休,连夜缝制棉衣,手指头都被针扎得满是血口子……那件棉衣,暖的不只是身子,更是俺们的心!不瞒上位,那件旧棉衣,俺汤和至今还当宝贝似的收在箱底呢!”

你一言,我一语,往日的艰辛、血战、趣事、甚至是彼此间的糗事,都被毫无顾忌地翻了出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暖阁内的气氛热烈到了顶点,仿佛要将这乾清宫的屋顶掀翻。

这些曾经在尸山血海中并肩蹚过、如今已位极人臣、享尽荣华的老兄弟们,抛开了身份的束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生死相托的燃情岁月。

酣畅的笑声、深沉的感慨、豪迈的追忆,混杂着浓郁的酒香与肉香,充盈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连侍立在一旁的宫女内侍,也深受这罕见气氛的感染,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轻松而真挚的笑意。

朱元璋听着,笑着,偶尔插上几句,精准地勾起某段共同的记忆。

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翱翔于九天之上、最为冷静敏锐的猎鹰,在众人开怀畅饮、真情流露的脸上,细致而缓慢地扫过。

他在观察,观察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品味着每一句看似无心快语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

就在气氛最为融洽、酒意最为酣畅、仿佛时光真的可以倒流的那一刻,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轻轻放下了手中那只雕刻着繁复菊纹的金杯,杯底与紫檀木案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喧闹,让沸腾的暖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些许未散的酒意和骤然升起的疑惑,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主位之上。

朱元璋环视了一圈这些脸上刻满风霜、曾与他共享富贵也共渡危难的老兄弟们,目光深沉如古井,其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对峥嵘往昔的无限感慨,有对无情岁月的深沉叹息,更有一种已然下定、不容更改的决心。

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老兄弟们,”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与沧桑,“咱们……都老了啊。”

仅仅一句话,五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瞬间将众人从往昔的热血与豪情中,狠狠地拉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暖阁内变得鸦雀无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咱这些日子,病了这一场,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脑子里却跟走马灯似的,一时一刻也没闲着。”

朱元璋继续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力量,“想咱们当年,为啥要提着脑袋,从濠梁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杀出来?不就是为了不再受那蒙古鞑子的鸟气,为了让咱们汉人百姓,能挺直腰杆,过上像人样的日子吗?”

众人默然,神情肃穆,许多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今,”朱元璋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北元,被咱们碾碎了!四海,也平定了!老百姓的日子,不敢说多富足,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安稳,能看到点盼头了。咱们……算是勉强对得起当初倒在咱们身边的那些老兄弟,对得起咱们身上留下的这些伤疤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又布满皱纹的脸,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可咱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出来了,这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精力不济,批一会儿奏章就眼花头晕,看字都重影。这皇帝的位子,关系着天下亿兆黎民的生死祸福,耗神费力,劳心伤神,咱……是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石破天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足以激起千层浪的巨石:

“所以,咱琢磨着,也是时候了。咱想把这位子,传给太子标。咱呢,就退下去,当个清闲自在的太上皇,好好养养这副老骨头,含饴弄孙,多看看咱们的下一代,下下代,享享这天伦之乐。今日叫兄弟们来,一是叙旧,重温咱们当年的情分;二来,也是把这事,先跟你们这些最早跟着咱、最知根知底的老兄弟,透个底。”

!!!

尽管部分心思缜密者心中已有隐约预感,但当“禅让”这两个足以震动天下、改写历史格局的字眼,以如此直接、如此坦诚、甚至带着几分告解意味的方式,从朱元璋口中清晰无误地说出时,乾清宫暖阁内依旧响起了一片难以抑制的、混杂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酒意在这一刻瞬间蒸发殆尽,脸上血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茫然。

徐达、常遇春等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铜铃,死死地盯着朱元璋的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玩笑或试探的痕迹。汤和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冰凉的酒液洒在昂贵的蟒袍上也浑然不觉。

冯胜、邓愈等人则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因岁月而微驼的脊背,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激烈的反应。

“上位!不可!万万不可啊!”常遇春第一个吼了出来,声若雷霆,震得梁柱间的灰尘都簌簌而下,“您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不过是一时小恙,龙体稍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太子殿下虽贤,仁德布于朝野,然国赖长君!您,您才是咱大明的定海神针!是撑起这片天的擎天巨柱!岂可因一时疲惫,便轻言禅让?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他情绪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武人的鲁直与痛心。

徐达也立刻起身,尽管身形已显老态,但此刻却站得如同青松般笔直,他躬身,沉声道,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陛下!遇春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臣等肺腑之言!如今四海虽安,然境外蛮夷,未必无狼子野心,暗中窥伺!国内诸多新政,如摊丁入亩、社学推广、商税改革,皆在全面推行之时期,阻力不小!陛下之威望,陛下之决断,无人可及!太子殿下仁厚,然经验或有不逮,尚需在陛下羽翼之下多加历练!此时禅让,恐非国家之福,亦非臣等……以及天下百姓所愿见啊!”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带着深深的忧虑与对国家前途的沉重责任感。

李文忠、冯胜、邓愈、乃至素来骄悍的蓝玉等人,也纷纷离席,或激昂陈词,或沉痛劝谏,核心意思无非是陛下不可轻退,太子尚需磨砺,大明的万里江山,离不开洪武皇帝这根主心骨。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反而带着一种“果不其然”的了然与平静。待众人声音稍歇,情绪略平,他才抬手,虚按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威压自然流露,令众人不由自主地收声。

“兄弟们的心意,咱懂。”他叹了口气,这叹息中充满了真实的疲惫与一种超脱般的坚决,“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咱自己的身子,咱自己最清楚。这不是偷懒,是真顶不住了。你们看看咱这头发,”他指了指自己已然花白的鬓角,“再看看你们自己的,都白了大半了。咱们打打杀杀了一辈子,身上谁没留下几十处伤疤?流的血汗还不够多吗?剩下的年头,咱就想图个清静,看着儿孙们绕膝玩耍,平安喜乐,这要求,不过分吧?”

他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变得异常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标儿是咱和妹子一手带大的,他的品性、能力,你们也都清楚。仁厚,但不懦弱,有主见,更能纳谏。这近两个月的监国,朝政处理得如何,边境是否安稳,政务是否畅通,你们心里比咱更清楚。把江山交给他,咱放心。”

他特意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加重了语气,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入众人的心中,“咱今天叫你们来,不是来听你们劝咱收回成命的。咱是希望,你们这些跟着咱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能像当年毫无保留地辅佐咱一样,今后,也尽心尽力,辅佐好太子,保住咱兄弟们一起用命拼来的这片江山!这,是咱对你们……最后的请托!”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陛下心意已决,今日并非商议,而是……交代,是通知,更是一位老帅在卸任前,对麾下老将们的最后动员与郑重托付。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震惊和激动不同,多了几分沉重的思索与抉择的压力。

这些老将们面面相觑,眼神快速交流,最终,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地位最尊、素来沉稳、被公认为武臣之首的魏国公徐达身上。

徐达深吸一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但他浑浊的眼中却迸发出坚定无比的光芒。

他挺直了腰板,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推金山,倒玉柱,向着朱元璋,郑重地、缓慢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洪亮而清晰,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

“陛下既有此意,臣等……谨遵圣命!臣,徐达,在此对天立誓,必竭尽残年之力,忠诚辅佐太子殿下,护卫大明江山,匡扶社稷,至死方休!若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容!”

有了徐达这位定海神针带头,常遇春、李文忠、冯胜、邓愈、蓝玉……所有在场的功臣勋贵,无论心中是否还有疑虑或不舍,此刻都明白,时代的大潮已然转向,大势不可逆。

他们纷纷离席,如同潮水般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而悲壮的洪流,响彻乾清宫:

“臣等谨遵圣命!必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护卫大明,万死不辞!”

声浪滚滚,仿佛带着血与火的记忆,代表着旧时代武人集团对新时代君主的集体效忠与庄严承诺。

朱元璋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头发花白的老兄弟们,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释然与欣慰的神色,甚至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亲自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前排,将徐达、常遇春等人一一用力扶起,连声道:“好!好!都起来!快起来!有你们这句话,咱就彻底放心了!把这后背交给你们,咱踏实!来来来,酒尚温,菜未凉,咱们今日,不谈国事,只叙旧情,不醉不归!”

乾清宫这场混杂着豪情、感伤与托付的宴饮,直至午后方才散去。

老功臣们怀着无比复杂、难以尽述的心情,在内侍们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蹒跚离去。

宫门外,秋阳正烈,金光万丈,照在他们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影和依旧试图挺直的脊梁上,仿佛为一个铁血与荣耀并存的时代,画上了一个浓墨重彩而又意味深长的休止符。

未时刚过,申时之初,另一批客人被引到了武英殿的东暖阁。这批人以文官为主,囊括了帝国文官系统的顶尖精英。

议政处五位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诚意伯刘基、谨身殿大学士刘三吾、文华殿大学士吴琳、武英殿大学士杨靖、文渊阁大学士詹同,以及六部尚书、左右侍郎等核心官员。

与上午乾清宫那充满个人感情色彩与江湖豪气的怀旧宴不同,下午的这场召见,气氛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正式与……潜在的博弈气息。

朱元璋已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端坐于御座之上,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躬身肃立、鸦雀无声的众臣。

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更添几分威严。

他没有过多寒暄,在听取了刘基、吴琳等人关于近期几项重大政务——如漕运总结、秋赋征收预期、社学推广进度、以及《大明律》部分条例修订情况——的简要汇报后,便直接切入主题,所言内容,与上午对功臣们所说大体一致,无非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深感疲惫,欲效仿古之圣王,禅位于太子,退居太上皇,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然而,文官们的反应,与上午武将们的直率激昂、情感外露截然不同,显得更加迂回、更加程式化,却也更加持久和……耐人寻味。

首先是几乎凝固的震惊与错愕,清晰地写在每一张努力保持镇定的脸上。随即,便是如同经过精心排演般的、更加引经据典却也更加空洞持久的劝进。

刘三吾率先出列,花白的头颅微微低垂,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沧桑与恳切:“陛下!《礼记·曲礼》有云,‘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陛下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然陛下春秋鼎盛,神武天纵,不过偶染微恙,静养即可康复。太子殿下虽天资聪颖,仁孝纯笃,然登基继统,君临天下,事关国本,非同小可,岂可因陛下一时圣体违和而轻言更易?昔者尧舜禅让,乃因圣人迭出,天下归心,德化广被。今陛下圣明烛照,威加海内,正值统御万方,励精图治,开创万世太平之伟业,岂可因一时之倦怠,而效仿古之飘渺逸事?臣等万死,伏惟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亿兆黎民为念,收回成命!则国家幸甚!天下幸甚!”他引经据典,将朱元璋的功绩抬到极高处,反过来论证其不可轻退。

吴琳紧随其后,从现实政治的角度出发,语气沉稳而务实:“陛下,太子殿下自监国以来,夙兴夜寐,勤勉有加,政令畅通,举措得当,朝野有目共睹,此皆乃陛下平日悉心教导,储君确堪大任之明证。然,监国理政与君临天下,其间差别,犹如溪流之比江海,不可以道里计。陛下坐镇中枢,犹如日月悬天,则宵小敛迹,四方宾服,天下定鼎。若陛下一旦退居深宫,虽名太上皇,然威权稍移,恐……恐使内外狐疑,滋生不测之忧。且如今新政推行,如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等,正值全国推广时期,诸多举措,非赖陛下之无上威望与乾纲独断,恐难推行无阻,易生反复。此时禅让,臣窃以为,恐非其时也!望陛下三思!”

杨靖、詹同等人也纷纷附和,言辞或恳切忧国,或分析利弊,核心意思无非是陛下不可退,太子尚需在陛下这棵参天大树的庇护下再多加历练,以策万全,此时禅让,风险太大,于国无益。

朱元璋耐心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

他早已料到这些读圣贤书、讲究“君君臣臣”纲常秩序的文官们会有此反应,这既是儒家忠君思想的自然体现,也包含着他们对权力格局陡然变动本能的审慎与不安,甚至可能隐藏着些许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自身地位可能受到影响的深层担忧。

待众人轮番劝谏完毕,暖阁内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众卿所言,皆是为国为民的忠言,句句在理,咱心里都明白。”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劈开迷雾,“然,咱朕意已决。咱这身子,是真不行了。不是推诿,不是偷安。咱这一辈子,从南到北,打了一辈子仗,身上大小伤疤几十处,如今一到阴雨天就酸痛难忍。这次病了这一场,更是掏空了底子。精力神思,大不如前。如今只想图个清静,好好将养残年,含饴弄孙,多看看咱朱家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这,是咱作为一个老人的私心,想来,众卿亦为人父,亦能体谅咱这片舐犊之情,天伦之盼。”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臣,看到他们脸上复杂变幻的神色,知道他们已然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这绝非商议,而是最终的决定,是通知。

“太子是咱亲自挑选、悉心培养的储君,仁孝宽厚,勤政爱民,朝野有目共睹。监国这些时日,政绩如何,边境是否安宁,政务是否繁冗,尔等身为股肱之臣,身处其中,比咱这退居深宫的老人,更应清楚。把江山交给他,咱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目光也变得无比锐利,“至于尔等,咱今日召见,便是希望尔等能顺应天命,尽忠职守,如同往日辅佐咱一般,收起那些不必要的疑虑,尽心竭力,辅佐新君,共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开创盛世!旨意,不日便会明发天下。”

话已至此,再劝便是忤逆,便是看不清时务了。众臣交换着复杂的眼色,最终,由资历最老、地位超然的刘基领头,纷纷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齐声表态:“陛下圣虑深远,臣等……谨遵圣意!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一片“和谐”的效忠声中,一个略显尖锐、不合时宜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突兀地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陛下!”出声的是都察院的一位右副都御史,姓王,名铮,素以耿直敢言、甚至有些迂阔着称。他越众而出,脸上带着一种“文死谏,武死战”的决然与悲壮,“陛下欲禅位于太子,此乃江山社稷之福,太子殿下仁德,必为明君,臣等本不应妄议。然,臣有一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恐将来酿成大祸,追悔莫及!”

暖阁内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或惊愕,或担忧,或幸灾乐祸,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王御史身上。

“讲。”朱元璋面无表情,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冰冷如霜。

王御史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朗声道,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刺耳:“太子殿下仁德,天下共知,然,吴王殿下……!”他刻意停顿,仿佛要加重接下来的话语分量,“吴王殿下威望素着,手掌强军,神策军乃天下精锐,皆听其号令!更兼其富可敌国,‘瑞恒昌’号财源广进,富甲海内!于国于民,吴王殿下虽有擎天架海之功,然……然其势已成,尾大不掉,恐非国家之福!陛下在,自然君臣相得,兄弟和睦,无人敢生异心。若陛下退居太上皇,新君登基,主少……呃,主幼……呃,”他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新君初立,威权未固,吴王殿下……其心难测啊!陛下难道不记得……不记得前朝旧事乎?唐之玄武门,血溅宫禁;宋之烛影斧声,千古之谜!皆因……皆因权柄失衡,兄弟相疑而起!臣恐……臣恐吴王殿下,将来恐成皇权之碍,社稷之心腹隐患!望陛下……望陛下于禅让之前,未雨绸缪,妥善处置,或削其权,或分其势,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呐!”

此言一出,暖阁内顿时如同冰窟!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几位重臣脸色骤变,刘基眼中精光一闪,吴琳眉头紧锁,杨靖面露忧色,皆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又飞快地低下头,心中暗骂王铮迂腐鲁莽。也有那么两三位官员,眼神闪烁,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隐隐有附和之意,却不敢出声。

朱元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漫天乌云。

那双眼睛骤然眯起,锐利的寒光如同实质的刀剑,直刺那位王御史,仿佛要将他洞穿。

一股磅礴的、属于开国君主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怖威压,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压得众人双腿发软,几乎要窒息。

“放肆!”朱元璋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数九寒冬屋檐下垂落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杀意,“王铮!你是在教咱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还是在离间咱的骨肉亲情?!嗯?!”

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的一声震天巨响,震得案上的茶盏笔砚齐齐跳起,茶水四溅。

“吴王栋,乃咱之嫡子!太子一母同胞之亲弟!”

朱元璋须发皆张,怒不可遏,声音如同雷霆炸响,“自束发受教以来,忠心体国,屡立奇功!推新政、革新钱币、改革军制,汰弱留强,使我大明军威远震,四夷宾服!开拓海贸,设立市舶,使国库充盈,百姓得益!献格物之策,兴百工之利,新药、雪花盐、白糖霜、香皂、乃至这殿中所用琉璃,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其心昭昭,可鉴日月!其功赫赫,朝野共睹!尔等扪心自问,吴王可曾有一丝一毫逾越人臣之举?可曾有一言一行对太子不敬?可曾有一次拥兵自重、结党营私之行?!”

他目光如雷霆闪电,扫过那些可能心存同样想法的大臣,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噤若寒蝉。

“什么唐之玄武门,宋之烛影斧声?那是他们李家、赵家自家德行有亏,兄弟失和,父子相疑!岂可与我朱家相提并论?!太子与吴王,自幼一起长大,兄友弟恭,同心同德,肝胆相照,乃满朝文武皆知之事!尔等在此妄加揣测,危言耸听,以莫须有之罪构陷亲王,是何居心?!莫非是想搅乱朝纲,离间我天家骨肉,从中渔利不成?!”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又如同泰山压顶,砸得王铮体无完肤,魂飞魄散。

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将金砖磕得砰砰作响,语无伦次:“臣……臣失言!臣愚钝!臣罪该万死!臣绝无此意!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但他盯着跪地求饶、磕头不止的王铮看了半晌,那滔天的怒火却又缓缓地、强行地压了下去。

他深知,这种对吴王权势的疑虑与忌惮,绝不止王铮一人心中有,只是无人敢像他这般愚蠢地当面直谏。

此刻若严惩,甚至杀了他,反而可能坐实了某些猜测,引发更大的猜忌与动荡,于太子顺利继位、于朝局稳定、于他们兄弟之情,皆有大害。

他冷哼一声,声音依旧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念在你平日还算耿直,并非结党营私之辈,今日之言,咱就当你是读书读傻了,迂腐不堪,失态,胡言乱语!若再让咱听到此等离间天家、诋毁亲王、动摇国本的言论,无论出自何人之口,定斩不饶!滚下去!”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王铮如蒙大赦,涕泪横流,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暖阁,背影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

朱元璋余怒未消,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众臣,语气森然,一字一句:“今日之言,出得此门,都给咱烂在肚子里!若让咱知道谁在外边嚼舌根,搬弄是非,休怪咱不顾多年君臣之情!都听明白了?!”

“臣等明白!谨遵圣谕!”

众臣心头凛然,如同被冰水浇头,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再无一人敢有丝毫异议。

这场原本旨在安抚、交代、寻求文官集团支持的召见,最终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充满凶险的风波和皇帝的雷霆之怒告终。

但也正是这场风波,以一种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彻底奠定了太子朱标继承大统的不可动摇性,也再次以最强音明确了吴王朱栋那超然且受绝对信任、不容置疑的地位。

权力的交接,在经历了最后的、来自旧有思维模式的质疑与冲击后,终于扫清了障碍。

十日之后,时维九月下旬,秋意已深,晨露凝霜。久未临朝视事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突然颁布旨意,举行大朝会,特命在京所有五品及以上文武官员,不论实职散阶,悉数参加。

旨意传出,整个京城官场为之剧烈震动,如同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

所有人都清晰地预感到,那悬在空中许久、关乎所有人前途命运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要沉重地落下,砸在历史的鼓面之上。

这一日的奉天殿,气氛庄严肃穆到了极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有形的压力。

丹陛之上,那张由千年金丝楠木雕琢、镶嵌着无数明珠宝玉的龙椅,在数百支巨型牛油烛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光芒。

朱元璋身着庄重无比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垂有十二串旒珠的冕冠,虽然面容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癯与消瘦,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昔,目光扫过之下,令人不敢逼视。

他挺直了脊梁,端坐于龙椅之上,仿佛昔日那个睥睨天下、气吞山河的洪武大帝又回来了,要以最隆重的仪式,亲自为属于自己的时代画上句点。

皇太子朱标与吴王朱栋,依旧立于御阶之下最前端。朱标神色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凝重与即将肩负天下的沉重。

吴王朱栋则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波澜不惊的模样,玄色亲王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朱元璋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平淡地道出“众卿平身”,或者让各部院大臣依次出班奏事。

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对侍立在御阶之侧、手捧一个异常华贵卷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几不可查地颔首示意。

掌印太监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凝重至极,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缣帛,而是千钧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微微颤抖的双手,然后极其庄重地展开了一卷明显比以往任何圣旨都要宽大、以金线织就繁复云龙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明黄缣帛。

用他那经过特殊训练、极具穿透力与仪式感的嗓音,抑扬顿挫地、一字一句地朗声宣读。其声回荡在空旷高阔的大殿之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凝神屏息的臣工耳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薄,嗣承天命,统御华夷,于兹二十有二载矣。上赖皇天眷佑,祖宗积德;下仗文武同心,将士用命。戡乱摧强,除暴安良,北平胡元,南平僭逆,四海宾服,万邦来朝。夙夜惕厉,未敢暇逸,惟恐负苍穹之眷,违臣民之望。

然朕起自布衣,提三尺剑定天下,大小数百战,躬冒矢石,风餐露宿,积劳成疾。迩年以来,精力浸衰,鬓发早斑。顷因微恙,静摄弥月,尤觉神思困顿,于万机之繁,渐感力不从心。念神器之重,社稷之托,岂可因朕一人之衰疲而稍涉懈怠?

皇太子标,朕之元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孝友仁厚,本乎至性;聪明英毅,发于自然。自册立以来,明习政理,历练有年。监国期间,抚驭臣工,协和万邦,处事明允,朝野具瞻。洵为克肖之子,足堪付托之重。

兹命皇太子标,嗣登大宝,执掌乾坤,统理万几,抚育兆民。朕退居太上皇帝,移跸西宫,颐神养性,以享遐龄。

皇后马氏,淑德贤明,辅朕多年,劳慰兼至,册为太上皇后。

呜呼!

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往昔创业之艰,守成之难,尔文武群臣,皆所亲见。今付托得人,实宗社无疆之休。尔等宜各竭忠贞,左右新君,恪守官箴,勤修职业。武臣则训励将士,缮治甲兵,固我疆圉;文臣则宣布德意,劝课农桑,阜安黎庶。

君臣一心,共图至治。使海宇乂安,苍生蒙福,上慰天地祖宗之灵,下副朕倦倦托付之意。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当“禅位”、“太上皇帝”、“嗣登大宝”等关键词被清晰无误、庄重肃穆地宣读出来时,尽管满朝文武早有心理准备,奉天殿内依旧难以抑制地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混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哗然与骚动,随即,便是更加汹涌澎湃、震耳欲聋的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声,超越了简单的礼仪,蕴含着对旧时代的告别与对新时代的期待,象征着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第一次和平、顺利且公开的交接。

诏书中还明确指令:礼部会同钦天监,即刻勘选禅让登基大典之吉日。

议政处会同翰林院,斟酌拟定新年号,报请新君裁定,与次年改元,尚衣局、内府监为太子赶制登基所需之衮冕、礼服,并为册封太子妃常氏为皇后、皇太孙朱雄英为皇太子,制备相应的册宝、冠服、仪仗等一应典制器物。

朝会在一片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每个人内心都波涛汹涌的氛围中结束。

一个新的时代,洪武时代,随着这道长达数百言、意义非凡的禅让诏书的正式颁布,已然缓缓落下了它厚重的帷幕。

而一个由新一代君主引领的、年号待定的崭新时代,正伴随着这秋日的高阳,喷薄欲出。

诏书既下,如同给整个庞大的帝国官僚机器注入了最强的动力。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朝廷,从紫禁城到各部院衙门,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精准无比的钟表,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禅让登基大典,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专注度高速运转起来。

礼部官员与钦天监的博士们,几乎不眠不休,翻阅了《礼记》、《周官》等诸多典籍,勘合了无数关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星宿运行的吉凶谶纬,最终在五日后,将选定的吉日呈报给了已然开始在西宫适应太上皇生活的朱元璋和即将登基的朱标。

洪武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此日天德合、月德合,黄道吉日,诸神吉庆,最宜举行登基、册封等国家级大典。

与此同时,议政处五位大学士与翰林院那些以博闻强记着称的学士、侍读们,也展开了紧张而审慎的磋商。他们从《尚书》、《周易》、《诗经》等典籍中,从历代明君贤王的年号中,反复筛选、斟酌、辩论,力求找到一个既能体现新君治国理念、又寓意吉祥、且不与前朝重复的完美年号。

最终,从数十个备选方案中,筛选出了八个最具竞争力的年号,以工整的楷书写就,呈报给了准皇帝朱标。这八个年号是:天启、建斌、景隆、泰和、永昌、熙盛、乾元、宣德。

文华殿内,已然弥漫着一种新的、属于主人的气息。

朱标坐在原本属于皇帝、如今已悄然更换了陈设的御案之后,看着那八个墨迹淋漓、承载着无数期望的年号,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

他并未独断专行,而是命内侍即刻去请吴王朱栋前来商议。

朱栋很快便至,兄弟二人在静谧而略显空旷的文华殿内,屏退左右,对着那八个年号,进行了一场可能决定未来数十年乃至更长时间帝国气象的对话。

“二弟,”

朱标将名单轻轻推至朱栋面前,语气温和而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你素来涉猎广泛,于格物、经济乃至古典经义皆有独到见解。依你之见,此八个年号之中,何字最能契合当下时局,最能引领未来之气运?”

朱栋目光沉静,缓缓扫过那八个年号,略一思索,便条分缕析,侃侃而谈,声音清晰而沉稳:“大哥垂询,臣弟姑妄言之。天启,虽有承天启运、开启新章之意,然略显被动,仿佛静待天意,且‘启’字易与‘天变’、‘启衅’等不吉之词关联,稍欠主动进取之精神;建斌,意在彰显文治武功,二者兼备,立意虽全,然‘斌’字由‘文’‘武’拼合,稍显刻意雕琢,失之自然气象;景隆,取景象兴隆、国势昌盛之意,寓意虽佳,然气象稍逊,格局不够宏大开阔;泰和,象征国泰民安,和顺美满,体现了守成之君的追求,然失之柔缓,于眼下百业待兴、仍需锐意进取之时,恐激励不足;永昌,寓意永远昌盛,国祚绵长,立意高远,然前朝似有相近年号,为避讳计,宜慎重考虑;熙盛,意为光明兴盛,天下熙熙皆为盛世,气象不俗,既有光明之象,亦有繁荣之景;乾元,”他的手指在这个年号上轻轻一点,“出自《易经·彖传》‘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象征天道之伊始,万物之本源,气象最为宏大磅礴,蕴含开创、革新、统御四方之雄心,与大哥即将肩负的使命,与臣弟所倡之格物新知、铁路贯通、海贸勃兴等开拓性新政,其精神内核隐隐相合;宣德,意在宣扬德政,以德化民,教化天下,乃是守成之君的佳选,体现了儒家的治国理想。”

他分析得透彻明晰,利弊得失,一目了然。朱标听得频频点头,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如此看来,”朱标沉吟道,手指在“熙盛”、“乾元”、“宣德”三者之间移动,“熙盛、乾元、宣德,三者更为出众。宣德,重在德政教化,乃是守成之君的本分,亦是根本。熙盛,光明兴盛,亦是国运佳兆,寓意清晰。而这乾元……”

他再次将手指重重地点在“乾元”二字之上,眼中仿佛有火焰燃起,“‘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此乃统御天道、开创纪元之气魄!格局宏大,志向高远,更有一种除旧布新、涤荡暮气、开启新纪元的勃勃生机与坚定决心。似乎……与二弟你所孜孜以求的格物致知、以新学强国,与那即将破土动工的钢铁铁路,与那驰骋于万里波涛之上的巨舰,其内在精神,更为契合,更能激励天下臣民,奋发向上。”

朱栋迎上兄长的目光,微微颔首,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大哥所言,高屋建瓴,与臣弟心中所感,暗相契合,更为深远。‘乾元’二字,既承天道之正大光明,至高无上,又寓大地之资生万物,生机无限。相较于‘熙盛’之侧重于景象,‘乾元’更多了一份主动开创、担当天下的气概;相较于‘宣德’之侧重于文教,‘乾元’则更显格局开阔,包罗万象,文武并举,革故鼎新。确为不二之选。”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种基于共同理想与深厚信任的默契,在这关于年号的抉择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与升华。

“好!”朱标最终拍板,语气坚定而充满力量,仿佛已能看到那个由他开启的新时代,“便定‘乾元’!愿我大明,自乾元伊始,如《易经》所言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如旭日之东升,光芒万丈,如春来之万物,竞相勃发,扫除积弊,鼎故革新,开创一番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新新气象!”

年号既定,朱标立刻亲自铺开宣纸,润笔蘸墨,以端庄雄浑的楷书,写下“乾元”二字,并附上与吴王朱栋商议的详细理由,尤其是其中“除旧布新、开启新纪元”、“契合格物强国之志”等语,遣内侍火速呈报给了西宫静养的朱元璋御览。

朱元璋在西宫温暖而略显寂寥的暖阁内,靠在铺着厚厚垫子的软榻上,看着太子那力透纸背、已然初具帝王气象的“乾元”二字,以及其后陈述的、充满了朝气与雄心的理由,尤其是那句“扫除积弊,鼎故革新”,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对往昔自己一手开创时代的深深眷恋,有对年华老去的淡淡感伤,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继承人如此英果、如此富有开拓精神的、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释然。

他沉默良久,终于提起那支熟悉的朱笔,在奏报的末尾,只批了力重千钧的两个字:

“准奏。”

乾元,这个年号,如同一声穿越了历史烟云的洪亮号角,又如同一道划破洪武末年略显沉郁天空的璀璨闪电,正式宣告了大明帝国,这艘庞大的航船,在它的创始人亲手操控下,平稳地驶入了由新一代掌舵者引领的、名为“乾元”的、充满无限活力、机遇与挑战的崭新航道。一个属于朱标与朱栋兄弟二人的新时代,就此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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