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林闻轩强令粥厂必须供应稠粥,情况似乎略有改善。但城外的灾民营地,条件依然恶劣。缺衣少药,极差,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过后,痢疾、伤寒等时疫开始悄然蔓延。
这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林闻轩在府衙处理公务,心中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昨夜他又梦到了云山县,梦到了那个撞柱的孙寡妇,梦到了周文渊决绝离去的背影。
一名亲随脚步匆匆地闯入二堂,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人……不好了!城西粥厂那边……出……出人命了!”
林闻轩心中一沉,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是民变吗?”
“不……不是民变。”亲随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是……是个孩子,饿死了……就死在粥厂外面,排队的地方……”
林闻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立刻下令:“备轿!去城西粥厂!”
当林闻轩的官轿赶到城西粥厂时,那里已经被悲愤的灾民围得水泄不通。哭声、骂声、质问声震耳欲聋。兵丁们手持兵器,紧张地组成人墙,阻挡着情绪激动的灾民。
林闻轩下了轿,分开人群。在队伍旁边一片泥泞的空地上,他看到了那具小小的尸体。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男童,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身躯蜷缩着,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他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这无情的人世。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已经干涸发白的粥渍。身上破烂的单衣,根本无法抵御秋日的寒意。
一个妇人,看样子是孩子的母亲,扑在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已经嘶哑:“我的儿啊!你醒醒啊!娘给你讨到粥了……你喝一口啊……昨天那碗稀汤……不顶饿啊……你等着,娘今天一定能讨到稠的……你醒醒看看娘啊……”
妇人的哭诉,像一把钝刀,一刀刀割在林闻轩的心上。他看着那孩子圆睁的、不甘的眼睛,看着那妇人绝望的神情,看着周围灾民们那如同看着仇人般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这身官袍上……
他记得这个孩子。几天前他微服私访时,似乎见过这个孩子跟在母亲身边,虽然瘦弱,但眼睛很大,曾经好奇地看着他这位“陌生的老爷”。
如今,这双大眼睛再也无法闭上了。
“大人!”那胖管事连滚爬爬地过来,脸色惨白如纸,“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今早开粥,这孩子的娘排到粥,是稠的!真的!可这孩子……可能之前饿得太狠了,又染了病,就……就……”
“够了!”林闻轩暴喝一声,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指着那孩子的尸体,目光如同冰锥,刺向胖管事,刺向周围那些目光闪烁的胥吏,也仿佛刺向他自己,“看看!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们办的好事!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惯例’!一条人命!一个孩子的命!就死在你们这‘惯例’之下!”
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罪感和愤怒。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硬,可以漠视许多东西。但眼前这具幼小的尸体,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官袍之下,那颗日渐冰冷的心脏上,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色。
他想起了自己下令“粥要稠”时的那点自欺欺人的良知,想起了默许钱师爷“操作”时的侥幸,想起了在这套系统中随波逐流的麻木……
这一切,最终酿成了这幕惨剧。
“查!”林闻轩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给本官彻查!从这个粥厂开始,所有经手钱粮、管理粥厂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蛀虫,连这救命的粮食都敢克扣!”
他的命令前所未有的严厉。胥吏们吓得面如土色,胖管事更是瘫软在地。
然而,林闻轩心中同样清楚,彻查?能查到什么地步?能改变这根深蒂固的系统吗?恐怕最终,也只会推出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吏顶罪,而真正的根源,那套催生无数“惯例”的庞大系统,依然会继续运转。
他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被其母和其他灾民悲恸地抬走,在原地只留下一滩湿泥和一个空碗。
那空碗,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权威,他的挣扎,以及他这身看似光鲜,实则早已被这系统浸染得污浊不堪的官袍。
孩童饿殍尸,如同一记沉重的丧钟,不仅敲在灾民心头,更狠狠地撞在了林闻轩那摇摇欲坠的道德防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