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初夏,已有了几分闷热。但府衙二堂内,却因林闻轩手中那份工房呈上的《江安水利综录》图卷,而显得气氛凝重且火热。
图上,朱笔新勾勒出的几条水道、十几处新修闸坝,如同血脉般盘踞在江安府的地形图上。这是林闻轩到任后,力排众议,甚至动用了某些不甚光彩的手段筹措资金,强力推动的“清渠安澜”水利工程。如今,工程大半告竣,成效立竿见影。
“大人明鉴,”工房经承躬身禀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去岁规划,今春施工,如今府城周边三县,受益良田已逾二十万亩。据各县回报,今夏虽雨水颇丰,但新渠泄洪顺畅,闸坝调控得力,往年必淹的七里洼、黑水荡等地,今次竟秋毫无犯!百姓无不称颂大人功德!”
林闻轩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拂过图卷上那代表新渠的朱红线条,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微起。这“清渠安澜”工程,确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当初为了筹措巨额工程款,他顶着压力,默许了钱师爷提出的“劝捐”之法——实则是向辖内富商大贾摊派,并巧妙地将一部分原本应上缴的税银“羡余”截留挪用。过程中,自然也少不了他本人及其亲信从中分润,工程承包商的选择,也掺杂了人情与利益的交换。
然而,当看到这实实在在的政绩,听到百姓隐约的赞颂(尽管这赞颂可能永远传不到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府丞耳中),他内心深处那几乎被磨平的理想棱角,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成就感和自我安慰的情绪油然而生。
“嗯,工程用料、款项结算,务必清晰,不可授人以柄。”林闻轩淡淡吩咐,将图卷缓缓卷起,“后续维护,亦需跟上,莫要使之成了摆设。”
“卑职明白!”工房经承连忙应诺。
这时,钱师爷笑着插话:“大人,此乃实实在在的惠民大政,更是显赫政绩。依小的看,当尽快将此事详加润色,形成奏报,呈送抚台衙门,乃至通政司。让朝堂诸公也知晓,我江安府在林大人治下,河清海晏,政通人和!”
林闻轩瞥了钱师爷一眼,明白他的意思。这水利工程,既是他作为“能吏”的证明,也是他向上攀爬的重要阶梯。梅知节需要能干且懂事的下属,朝廷也需要能看到“实绩”的官员。用这光鲜的政绩,正好可以掩盖筹措款项过程中的那些阴私,以及他个人财富的迅速积累。
“奏报之事,就由钱师爷你来草拟吧。”林闻轩颔首,“务必……突出实效,数据要实,文采要斐。”
“小的领命!”钱师爷笑容更盛。
正当林闻轩沉浸在这“能吏”光环带来的满足中时,一名亲随悄无声息地进入二堂,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闻轩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亲随禀报,他派去暗中监视清泉县令郑方直的人传回消息,郑方直虽被停了款项,压了保举,在县内举步维艰,却并未屈服。反而,郑方直近日与一位途经清泉县的致仕老翰林过往甚密,两人曾闭门长谈许久。
致仕老翰林?林闻轩心中警铃微作。这些致仕官员,虽无实权,但在士林和朝中往往仍有门生故旧,人脉不容小觑。郑方直此举,是想借清议翻身?还是另有图谋?
“知道了,继续盯着,留意那老翰林的动向,以及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林闻轩低声吩咐,面上不动声色,将方才因水利政绩而生出的那点飘然之感迅速压下。
官场之上,从无真正的安稳。一项政绩,或许能锦上添花,但绝不可能一劳永逸。潜在的对手,就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暴起伤人。
他挥挥手,让工房经承和钱师爷退下。二堂内重归寂静,只有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驱散着夏日的烦躁。
林闻轩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能吏的政绩,是他登云梯上坚实的台阶,但每一步台阶两旁,都可能布满荆棘和陷阱。他必须时刻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