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梅公门生帖后不过数日,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便印证了这“门生帖”的分量。
年关将至,江安府上下忙碌准备迎接巡抚大人的巡查。这一日,巡抚仪仗抵达府城,府衙主要官员皆需出城相迎。林闻轩作为通判,品级不高不低,站在迎接队伍的中后段。
寒风凛冽,旌旗招展。巡抚大人的八抬大轿在亲兵护卫下缓缓而至,江安知府等人连忙上前拜见。按惯例,巡抚只会与知府、同知等少数几名高官简单寒暄,然后便入住早已准备好的行辕。
然而,就在巡抚即将步入轿子,准备起驾前往行辕时,他仿佛不经意地回头,目光扫过迎接的官员队伍,竟在林闻轩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招来身边的一个随从,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随从快步走到林闻轩面前,躬身道:“这位可是林闻轩林通判?抚台大人有请,移步说话。”
一时间,周遭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闻轩身上,充满了惊讶、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林闻轩自己也心头剧震,强自镇定,应了声“是”,便跟着那随从,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到了巡抚大人的轿前。
“下官林闻轩,参见抚台大人。”林闻轩依礼参拜。
巡抚看上去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他微微抬手:“林通判不必多礼。本官听闻,你到任虽不久,于刑名、钱谷之事却已颇为熟稔,前几日关于漕粮兑运的那份条陈,见解亦是不俗。”
林闻轩心中了然,那份条陈他确实花了心思,借鉴了“门生小札”里一些不触及核心的“惯例”处理方式,既显能力,又不逾矩。但真正让巡抚注意到他这份“不俗”的,恐怕还是那枚未曾示人的玉佩,或者梅公那边早已打过招呼。
“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不过是分内之事,尽力而为。”林闻轩恭敬回答。
巡抚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如今漕弊丛生,耗米、漂没等情由层出不穷,百姓运丁皆受其累。依你之见,若要整饬,当从何处着手?”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且棘手的问题,涉及庞大的利益集团。回答得好,可能简在帝心;回答不好,或者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则可能万劫不复。
林闻轩心念电转,他的“金手指”让他瞬间回忆起看过的相关卷宗、数据以及“门生小札”里隐含的提示。他不能提出根本性的改革方案(那会触动整个漕运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包括梅党内部可能也有人涉及),但也不能毫无见地。
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大人,漕运关联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下官浅见,或可先从‘核实’与‘公示’两处着手。一是核实各帮漕船实际运力与损耗定额,去芜存菁;二是将漕粮征收、转运、入库各环节标准、时限乃至合理损耗,明榜公示于运河沿线关键闸坝、码头,使运丁知晓,令百姓监督。如此,或可在不动根本之下,稍减浮费,震慑宵小。”
他这个回答,看似提出了具体措施(核实、公示),但并未触及最核心的利益分配(如潜规则下的分润),属于技术性改良,既展现了思考和能力,又不会立即引来强烈的反噬。尤其是“公示”一环,带有一定的“清流”色彩,符合官方宣扬的价值观。
巡抚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面上依旧平静:“嗯,老成谋国之见。虽非根治之策,若能切实推行,亦于国于民有益。林通判,用心任事,前程远大。”
“谢大人教诲!”林闻轩躬身道。
巡抚不再多言,转身上轿。仪仗再次启动,向着行辕而去。
然而,这短暂的“偶遇”与“垂询”,却在江安官场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林闻轩明显感觉到,之后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热络与忌惮,连知府大人与他说话时,语气也亲切随意了不少。
回到衙署,林闻轩独坐案前,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巡抚的“偶询”,看似偶然,实则是梅公门生帖力量的初次显现。他凭借自己的急智和从“门生小札”中学到的分寸感,过了这一关,赢得了上官的初步赏识。
但这赏识,是建立在梅党的背景之上的。他利用梅系提供的资源和信息,在梅系大佬面前展现了价值。这更像是一次系统内部的“能力认证”,而非基于纯粹政绩的提拔。
他再次想到了周文渊。周文渊有才吗?定然是有的。但他缺乏这样一个“平台”,缺乏这样一个能让他“偶遇”巡抚并得到“垂询”的背景。清流的路,太窄,太险,如同独木行于深渊。
而他现在踏上的这条路,虽然同样布满荆棘,两侧皆是悬崖,但至少看起来更“宽阔”,更有“希望”。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喉咙里满是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回甘。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巡抚的“前程远大”四个字,像一句咒语,既是对未来的预言,也是对过往的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