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衙二堂,檀香袅袅。知府崔文博端坐于宽大的花梨木公案之后,并未如上次般伏案疾书,而是好整以暇地品着一杯清茶。王通判垂手侍立一旁,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林闻轩步入堂中,依礼参见,心中惕然。他知道,上次接风是铺垫,分配城西棚户区的棘手任务是下马威,而今日这场看似随意的“考较”,才是崔知府真正审视他这块“材料”成色的开始。
“闻轩来了,坐。”崔知府放下茶盏,语气温和,目光却如探照灯般扫过林闻轩全身,“在江安几日,可还习惯?”
“劳府尊挂心,一切安好。江安物阜民丰,实乃朝廷之福,大人治理之功。”林闻轩谨慎应答,在侧首的椅子上欠身坐下。
“呵呵,虚词就不必了。”崔知府摆了摆手,笑容淡了些,“今日找你来,是想听听你对一些实务的见解。你年轻,又是科甲正途出身,想必有些新想法。”
来了。林闻轩心神一凛,知道正戏开场。
“下官才疏学浅,恐有负大人垂询。”
“无妨,姑妄言之。”崔知府身体微微前倾,“譬如,眼下江安府库,看似充盈,然每年漕粮转运,损耗‘漂没’之数,竟高达两成有余,远超朝廷定例。对此,你有何看法?”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直指漕运贪腐的核心。林闻轩若直言弊病,等于直接打脸负责此事的王通判乃至崔知府本人;若为之开脱,则显得圆滑无能。
林闻轩略一沉吟,避其锋芒,转而从技术层面切入:“回大人,漕运损耗,成因复杂。河道淤塞、船只老旧、气候无常,皆可导致。下官以为,堵不如疏。或可仿前朝旧例,于关键河段增设转运仓,分段运输,减少长途损耗;同时,严核船只载重与吃水,统一度量,使‘漂没’无可借之口。”
他顿了顿,看似无意地补充道:“据下官翻阅近五年江安府志及漕运档案所载,景和十三年风调雨顺,漕船完好率亦高,然‘漂没’仍高达两成三,而景和十五年,运河多处溃堤,维修船只费用激增,‘漂没’反而仅为一成九。此中差异,恐非天时、船只所能尽释。”
崔知府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他没想到林闻轩竟能随口引用具体年份的数据,而且直指问题的矛盾核心。这份记忆力和洞察力,非同一般。
王通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接口道:“林通判有所不知,账目记录难免疏漏,且各年情况特殊,不可一概而论。”
“王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孟浪了。”林闻轩立刻顺势低头,不再深究。他点到即止,既展示了能力,又未彻底撕破脸。
崔知府不置可否,又抛出一个问题:“再说刑名。江安商贾云集,商事纠纷繁多,往往牵扯异地客商,律法适用时有争议,积案颇多。若交与你,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更考验实务能力。林闻轩心中快速盘算,想起那本藏在箱底的账册中,似乎记录着某位姓王的刑名师爷与几起商事大案的微妙关联。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答道:“商事贵在效率。下官以为,可于府衙内设一‘商事速审’值房,遴选精通律法、熟知商情的官员或资深师爷专职处理。订立简易章程,限时审结。对于异地客商,可借鉴‘引票’制度,由其原籍地具保,简化程序。同时,判决文书需详述法理情理,公示于众,以儆效尤,亦可减少同类纠纷。”
他特意提到了“师爷”,并暗中观察王通判的反应。果然,王通判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哦?看来林通判对刑名钱谷,亦颇有心得。”崔知府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听闻你昨日去了城西?”
话题终于引到了这最棘手的问题上。林闻轩心知,这才是今日考较的重头戏。
“是。下官既领此责,不敢怠慢,特去实地勘察。”
“观感如何?”
“触目惊心。”林闻轩沉声道,“棚户连绵,污水横流,治安堪忧,更紧要者,部分窝棚已侵占河道,若遇汛期,恐有溃堤之患,危及全城。”
“既知危害,可有应对之策?”崔文博追问,目光锐利。
林闻轩知道,空谈规划无用,必须展现出破局的决心和能力,哪怕这决心是伪装出来的。“下官已草拟方略。首要之事,并非强拆,而是‘疏导’。需在城外寻觅合适官地,搭建临时安置棚区,提供饮水、医药物资,吸引部分棚户自愿迁移。同时,发布告示,言明侵占河道之危害与官府整治之决心,给予限期自行拆除。对于冥顽不灵者,再行雷霆手段。”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关键问题:“然此举需钱、需人、需地。尤其钱款一项,府库若难以支应,或需另寻途径。”他将难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崔文博,同时暗示自己可能有的“另寻途径”的能力。
崔文博盯着林闻轩,良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高深莫测:“思路尚可。钱粮之事,你自行筹措,若能办成,本府自有计较。至于人手……王通判,你多协助林通判。”
王通判连忙躬身:“卑职遵命。”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崔文博端起茶盏,示意考较结束,“林通判,年轻是资本,但江安府不是纸上谈兵之地。你好自为之。”
林闻轩起身告退。走出二堂,阳光刺眼,他背后却惊出一身冷汗。崔文博的最后一句“好自为之”,充满了警告与期待的矛盾意味。他展示了能力,也暴露了锐气,更将城西这个烫手山芋彻底揽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还得“自行筹措”钱粮。
王通判跟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林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府尊大人很是赏识啊。城西之事,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依旧是那句空洞的客套。
林闻轩淡淡回应,心中却已下定决心。崔文博想看他的手段,那他便使出手段来。他想起月瑶那神秘的警告,以及那本可能牵扯广泛的账册。或许,是时候主动去接触一些“非常规”的力量了。这场考较,非但没有吓退他,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与狠厉。他抬头望向江安府繁华的天空,眼神冰冷。这盘棋,他不仅要下,还要下得让所有想看笑话的人,都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