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文选司的廨房内,檀香袅袅,掩盖不住新糊窗纸的浆水味和墨香。林闻轩端坐在酸枝木公案后,指尖拂过案头一摞待批的升迁调补文书,冰凉的纸张触感,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温热。
这温热,源于他半月前无意中发现的一个秘密——他似乎能“读”到文书背后的人情脉络。
并非字面意义上的阅读,而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洞察。当他凝神静气,指尖或目光长时间停留于某份关乎官员命运的文牍时,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模糊的人声片段,或是某种强烈的情感印记。起初他以为是劳神所致,但几次验证后,他骇然发现,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竟精准地指向了文书背后隐藏的请托关系、利益交换,甚至是当事人书写时的心绪。
例如,此刻他手中这份关于山东某知府病缺,提请由该府同知递补的文书。流程合规,考语上佳。但当他指尖轻触那同知的姓名籍贯,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画面:一盏摇曳的宫灯,灯罩上隐约是“忠顺王府”的标记;耳边响起一个谄媚的声音:“……王爷那边,已打点妥当,就看文选司林大人是否‘成全’了……”
林闻轩不动声色地放下文书,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
这能力来得诡异,他不知是福是祸,更不敢与任何人言说。但他清楚,在这帝都权力场,信息便是性命。这能力,便是他在迷雾中前行的一盏孤灯。
“大人,”门外响起清吏司主事赵元庚恭敬的声音,“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大人求见。”
林闻轩眉梢微挑。王御史,清流中的标杆人物,素以刚直不阿闻名,今日竟会主动登他这“浊流”汇集之地的门?
“请。”
王御史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官袍浆洗得发白,进门后依礼参见,姿态不卑不亢,但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却被林闻轩敏锐地捕捉。
“王大人何事劳驾?”林闻轩语气平和,示意看座。
王御史并未就坐,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呈上:“林大人,此为下官弹劾两淮盐运使贪墨渎职之奏章副本,已按程序递交都察院。然闻盐运使背景深厚,恐中途受阻。下官深知文选司掌官员考功,此等蠹虫若继续高居其位,恐污了朝廷清明。故冒昧前来,请林大人于部议时,能秉持公心。”
话说得冠冕堂皇,是清流一贯的路数。林闻轩接过副本,并未立即翻阅,而是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封皮。
瞬间,几段杂音涌入脑海:
——一个苍老焦急的声音(似是王御史老母):“……我儿,你那同年张侍郎就不能通融一二?你爹的案子……”
——一个冷漠的回应(似是某位官员):“……王兄,不是不帮,京兆尹那边……需要这个数打点……”
——王御史一声压抑的叹息,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林闻轩心中了然。原来这王御史并非全然不为五斗米折腰,其父卷入一桩陈年旧案,急需钱财打点京兆尹,故而此番弹劾,未必没有借机向盐商集团施压,换取对方在其父事上“高抬贵手”的意图。所谓的“秉持公心”,底下是更为复杂的私人恩怨与利益纠葛。
他放下副本,面露难色:“王大人忠直,闻轩佩服。只是……两淮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盐运使乃朝廷重臣,若无确凿铁证,恐难动分毫。都察院程序严谨,大人既已递章,不妨静候结果。”他话语委婉,却点明了此事阻力巨大,也暗示对方证据或许不足。
王御史脸色微变,他没想到林闻轩如此圆滑,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将皮球踢回都察院。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林闻轩却已拿起另一份文书,淡淡道:“王大人,若令尊之事有何难处,或许可寻京兆尹门下的李师爷问问,他或知其中关窍。”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王御史却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林闻轩,眼中满是惊骇。他父亲之事极为隐秘,林闻轩如何得知?还精准点出了关键人物?
这一下,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堵了回去。林闻轩虽未明确表态支持他的弹劾,但这轻飘飘一句话,既展示了对他人隐私的洞察(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也似乎指了一条可能的明路(这是一种潜在的交易暗示)。
王御史脸色变幻片刻,最终深深看了林闻轩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忌惮,也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他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多谢……林大人提点。下官……告退。”
看着王御史有些仓惶离去的背影,林闻轩端起已然冰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却让他头脑格外清醒。
他并未动用任何明确的权力,仅仅凭借那诡异能力获得的一点信息,结合官场惯常的模糊言辞,便轻松化解了一次可能卷入清流与盐商争斗的危机,甚至反过来,让一位以清高着称的御史对他产生了深不可测的畏惧。
这,就是权力中枢的玩法吗?比他想象的,更倚赖于信息与心术。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双曾经只知握笔读书、立志为民请命的手,如今,却似乎掌握了某种能窥探人心、操弄局势的“妖异”之力。
是幸,还是不幸?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文选司的位置上,他必须“熟练应对之”。而这诡异的能力,无疑让他这份“熟练”,增添了无数倍的底气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