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县衙后堂,一场为林闻轩饯行的官宴正进行到酣处。与之前“漱石园”内宴不同,此番宴席设于衙内公堂,虽不及前者奢华,却更显正式,在座者皆为县内有头脸的官吏和几位最重要的乡绅代表。
赵德柱自然是坐于主位,林闻轩作为主角,位次仅在赵德柱之下。觥筹交错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林闻轩端着酒杯,应对自如,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疏离,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席间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却是一片冷静的疏离。他知道,这些今日对他笑脸相迎的人,其中不少在他初来时曾冷眼旁观,甚至暗中刁难。如今,只因他即将赴任富庶之地的六品通判,手中即将握有实权,便赢得了这般“热情”。
“权势,果然是世上最有效的通行证。”他心中暗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一片辛辣。
“林大人,”王乡绅举杯凑近,满脸堆笑,“此去江安,山高水长,老夫聊表心意,预祝大人一路顺风,前程万里!”说着,从袖中滑出一张质地坚硬的拜帖,不着痕迹地塞入林闻轩手中。
林闻轩指尖微动,便感知到拜帖内夹着一张薄薄的银票。他面色不变,含笑接过,顺手放入怀中,动作流畅自然:“王翁厚爱,闻轩愧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类似的情景,在宴席间不断上演。有的是直接奉上程仪,有的则是递上名帖,言明在江安府有亲友故旧,望林大人多加照拂。林闻轩来者不拒,一一道谢,心中那本“关系网络图”又添上了几笔详细的注脚。
他甚至开始运用从钱师爷那里学来的技巧,通过对方奉上程仪的数额、措辞的态度,来反向推断其人的家底、性格以及在地方上的影响力。这种如同解谜游戏般的分析,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掌控局面的快感。
宴席至半,气氛愈加热烈。赵德柱显然心情极佳,多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开始以“老前辈”的身份,向林闻轩传授一些“为官心得”,无非是些如何讨好上官、驾驭下属、平衡关系的粗浅道理,但与钱师爷所言相互印证,让林闻轩对这套规则的理解更为立体。
就在这时,衙役引着一人匆匆入内,在赵德柱耳边低语几句。赵德柱眉头微皱,随即又展颜笑道:“闻轩,你的运道果然不错。江安府梅巡抚派人送来手书,为你饯行!”
满座皆惊!巡抚大人亲自致书为一个六品通判饯行,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林闻轩也是心头一跳,忙起身,恭敬地接过那封装帧精美的信函。拆开一看,内容无非是些勉励期许的客套话,赞他“年轻有为,勤勉干练”,望他“赴任后兢兢业业,不负皇恩,不负赵县令举荐之谊”。落款处,是梅知节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方鲜红的私印。
这封信本身,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内容。它像一个公开的认证,向江安官场乃至所有在场之人宣告:此人,是我梅知节关照的人。
“恭喜林大人!得蒙梅巡抚如此青眼,真乃平步青云之兆啊!”席间顿时响起一片更热烈的恭贺声。
林闻轩手捧书信,感受着四周投射来的、混合着羡慕、嫉妒乃至一丝敬畏的目光,心中那股虚浮的掌控感,似乎变得踏实了一些。他再次深刻体会到“靠山”的重要性。
然而,就在这一片喧闹与奉承之中,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厅堂角落。那里,一个负责斟酒的小厮正低头忙碌,身影有几分眼熟。林闻轩的“金手指”瞬间启动,立刻认出,此人正是那日他在“醉仙楼”偶遇周文静时,在一旁领班的伙计!
那伙计似乎也察觉到了林闻轩的目光,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手脚麻利地为一旁的王乡绅斟满酒。
一个酒楼伙计,怎会出现在县衙的官宴上充当役使?
林闻轩心中警铃微作。是巧合?还是……这云山县看似简单的官场之下,也有他未曾察觉的暗流?这伙计的出现,与周文静兄妹,与赵德柱,乃至与他自己,是否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关联?
他面上笑容依旧,与众人谈笑风生,但心底却已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钱师爷“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迎来送往的热闹之下,似乎隐藏着更多看不见的漩涡。
宴席终了,众人尽欢而散。林闻轩回到住处,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程仪、名帖,以及那封梅知节的亲笔信,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对前路未知的审慎。
他拿起梅知节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除了表面的客套,他似乎还能品出一丝别的意味——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对其“是否值得培养”的观察。
“江安府……”他低声念着这个即将前往的地名,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冷静。“那里等待我的,恐怕不只是富庶与机遇,还有更复杂的派系、更隐蔽的陷阱,以及……更彻底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