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在赵德柱处领受的“重任”,是督办云山县今年漕粮的征集与转运。这本是县丞分内之事,但赵德柱特意强调,今年漕粮任务重,朝廷催得急,且转运途中“损耗”需控制在“往年惯例”之内。钱师爷在一旁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林大人,这‘惯例’二字,学问颇深,亦是上下打点的关键,其中若有‘羡余’,大人您的那份,自然也是‘惯例’。”
这便是赵德柱体系内的“另一条道路”——一条将国家公器化为私利,在盘剥百姓和侵吞国资中寻求“上进之资”的污浊之路。
林闻轩心中抗拒,但面上不动声色,领命而去。他需要这份“政绩”,也需要那潜在的“羡余”来填补他买官和未来打点的巨大窟窿。良知在现实的铁壁前,再次被挤压到角落。
然而,他并未立即雷厉风行地下去催征。他的“金手指”——那份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对细节的敏锐——让他首先扎进了县衙架阁库(档案库)里,调阅了近十年云山县的漕粮档案。
尘封的卷宗里,数字如蚁,但他很快发现了问题。近五年来,云山县上报的漕粮征收数量逐年微增,但实际入库和运出的数量,却存在一个固定的、且逐年略有放大的“损耗”差额。这个差额,恰好与钱师爷所说的“惯例”吻合。更让他心惊的是,有几年,云山县报了灾歉,获得了朝廷的减免,但实际从民间征收的粮食,却并未同比例减少!那多出来的部分去了哪里?
他的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仿佛能触摸到隐藏其间的贪腐脉络。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损耗”贪墨,可能还涉及谎报灾情、欺上瞒下!赵德柱和其前任,通过这套手法,不知中饱私囊了多少。
正当他沉浸在这些冰冷的数字中时,老书吏送来一壶粗茶,怯生生地说:“林大人,您真是位肯钻故纸堆的官。不像前头那位苏知县,他也常来这里查,后来……”老书吏欲言又止。
林闻轩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道:“苏知县?他查这些做什么?”
老书吏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苏知县就是想弄明白这些‘损耗’和‘灾歉’的账,后来……后来就得罪了人,待不下去了。听说他临走前,还留下些东西,说是以后若有真心为民的官来,或可一观。”
“东西在哪儿?”林闻轩追问。
老书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指了指库房最里面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就在那堆废札下面,有个小木匣,苏大人埋那里的。他嘱咐,非清正之士,不可予之。”
林闻轩的心跳加速了。他挥退书吏,亲自过去,拂开厚厚的灰尘和废纸,果然找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以及一小本册子。
纸上,是苏知县对云山县漕粮、税银等账目的疑点分析,笔迹潦草,却触目惊心,其中一些推断,与林闻轩刚才的发现不谋而合,甚至更深入,直指赵德柱及其背后的关系网。而那本小册子,记录的则是赵德柱及其爪牙,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种种劣迹,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有些后面还附有苦主的简单信息,孙寡妇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哪里是废纸,这分明是赵德柱的罪证!是苏知县未能发出的控诉!也是摆在他林闻轩面前的,真正的“另一条道路”——一条充满荆棘,可能万劫不复,但代表着正义与初心的抗争之路!
手握这烫手的木匣,林闻轩仿佛能看到苏知县那清癯而倔强的身影,在灯下奋笔疾书,最终却只能黯然离去。这条路上,周文渊已经倒下,苏知县也被排挤走。他现在手握证据,该如何抉择?
是拿着这些证据,冒险上告?且不说能否扳倒盘根错节的赵德柱,他自己“买官”的行为就是最大的软肋,一旦事发,首先倒霉的就是自己。是将其销毁,彻底融入赵德柱的体系,沿着那条污浊的“登云梯”向上爬?那他将如何面对周文渊那清冷的眼神和苏知县这沉重的托付?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林福匆匆找来,神色紧张:“老爷,不好了!刚才得到消息,周文渊周老爷在青山县……因拖欠药债,被债主告到县衙,那县令本就与他有旧怨,竟当场革了他抄写的营生,还将他……将他打了十板子,轰出衙门!周小姐闻讯赶去,现在兄妹二人处境堪忧啊!”
轰!又一个惊雷炸响。
清流的下场,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连最后一点勉强糊口的尊严都被剥夺,还要受肉体之苦和人格之辱。
林闻轩看着手中的木匣,又想到周文渊的惨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苏知县的道路,周文渊的道路,都通向绝望的深渊吗?
他死死攥紧了木匣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迷雾重重,每一条路都可能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