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县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二楼雅座,林闻轩正与县衙几位颇有地位的胥吏和本地乡绅推杯换盏。这是他到任后,钱师爷“提点”下必要的应酬。桌上觥筹交错,盘盏精美,虽是边陲小县,但这桌席面的规格却不低,山珍野味,时鲜菜蔬,一应俱全。
“林大人年轻有为,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我等还需大人多多照拂啊!”王乡绅满面红光,举杯敬酒。
“王翁言重了,闻轩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要倚仗诸位父老鼎力相助。”林闻轩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举杯回敬。他心中那份济世理想在这些日子的磨砺下,虽未全然泯灭,却也学会了戴上面具。他的“金手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对细节的敏锐洞察——此刻正悄然运转,记录着席间每个人的言谈举止、衣着佩饰,分析着其中蕴含的信息。例如,李胥吏看似朴素的衣袍袖口内衬,用的却是苏锦;张乡绅言谈间对江安府近期人事变动如数家珍,其消息来源值得玩味。
酒至半酣,雅间门被轻轻推开,伙计引着一位抱着琵琶的盲眼老者和一个清秀少女走了进来,说是酒楼安排的唱曲助兴。老者坐下调弦,少女则垂首立于一旁,声如出谷黄莺,唱的是江南小调《月儿高》。
曲调婉转,少女的歌声也确实清亮。但林闻轩的心思却不全在曲上。他注意到那少女虽然衣着朴素,洗得发白,但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不似寻常卖唱女子。而且,在她偶尔抬眼望向席间时,眼神中并无谄媚,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疏离。
一曲终了,席间众人纷纷叫好,掷下些铜钱碎银。少女低声道谢,弯腰去拾。当她走到林闻轩座前时,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地上酒渍未干,她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手中的托盘脱手,几枚铜钱滴溜溜滚到了林闻轩脚边。
“蠢丫头!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领班的伙计脸色一变,急忙呵斥。
少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蹲下身去捡,肩膀微微发抖。
林闻轩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也弯腰帮她拾起一枚滚到桌下的铜钱。就在他将铜钱递还,目光与少女抬起的脸庞接触的刹那,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张脸……虽然褪去了当年的稚嫩,多了几分风霜与苍白,但那眉眼,那轮廓……
“你……你是……文渊妹?”林闻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周文渊,他昔日的同窗挚友,寒窗苦读时,他常去周家,与这个聪慧伶俐的小妹周文静甚是相熟。他曾记得,文静最爱笑,笑声如银铃,而非眼前这般惊惶无助。
少女周文静猛地抬头,看清林闻轩的面容后,也是浑身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飞快地低下头,泪水无声滑落。
“怎么回事?林大人认得这唱曲的丫头?”王乡绅好奇地问道。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恢复了镇定:“一位故人之妹,多年未见,一时失态,让诸位见笑了。”他转向那领班伙计,沉声道:“这位姑娘我认得,今日便不留她唱曲了。这些银子,算作他们的酬劳。”他掏出一小块碎银,远超寻常赏钱。
伙计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拉着还有些发懵的盲眼老者和泫然欲泣的周文静退了出去。
雅间内恢复了喧闹,但林闻轩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周文渊的妹妹,为何会沦落至此在酒楼卖唱?周文渊呢?那个与他一同立下“匡扶天下”誓言的同科进士,如今身在何方?他记得周文渊因不肯钻营,被吏部评为“下等”,发放至邻省一个比云山县更偏远的县份任职……难道……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这顿酒宴,剩下的时间变得索然无味。他勉强应付着,脑海里全是周文静那惊惶含泪的眼睛和周文渊那清瘦而执拗的身影。
酒宴散后,林闻轩婉拒了众人去听曲的提议,匆匆下楼。他叫来贴身长随林福,低声吩咐:“去,跟着刚才那个唱曲的盲眼老者和姑娘,查清楚他们住在哪里,尤其是那姑娘的兄长,周文渊周老爷,如今境况如何。记住,要隐秘,莫要惊扰他们。”
林福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心腹,机警可靠,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林闻轩独自走在回县衙的路上,夜风吹拂,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昔日挚友妹妹卖唱的场景,与方才酒桌上那些胥吏乡绅阿谀奉承的嘴脸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讽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体系中,清流与浊流之间,隔着何等巨大的鸿沟。选择不同,命运便是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