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云山县衙后院那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林闻轩此刻的心境——只剩下一片荒凉。自那三千两雪花银通过“贾先生”那双保养得宜的手递出去后,已过去月余。
这三十多个日日夜夜,对林闻轩而言,堪比三十年。
他表面上依旧处理公务,升堂断案,下乡劝农,一切如常。甚至在县令赵德柱面前,也愈发显得恭顺“懂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每晚回到冷清的后宅,对着一盏孤灯,那三千两银子仿佛就在眼前堆积,闪烁着冰冷的光,每一锭上都映着福伯老泪纵横的脸,映着孙寡妇撞柱后额上那片刺目的红。
“值得吗?”他无数次扪心自问。
为了一个离开这穷山恶水、施展抱负的机会,付出祖产和灵魂的代价,值得吗?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圣贤书里没有,这浑浊的官场更没有。他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中,被愧疚和渴望反复撕扯。
“老爷,老爷!”贴身小厮林福(与老仆福伯同名,是福伯的远房侄子,算是林家仅剩的“自己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来了!府衙的驿马!送公文来了!”
林闻轩正在临帖的手猛地一颤,一笔浓墨狠狠污了宣纸,像他骤然被搅乱的心湖。他强自镇定,放下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慌什么,呈上来。”
林福将一封盖着江安府府衙火漆的信函恭敬地放在书案上。那信封很普通,与往常的公文并无二致,但此刻在林闻轩眼中,却重若千钧。
他没有立刻去拆。只是盯着那火漆,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背后那套庞大而隐秘的权力运作机器。他的命运,就在这薄薄的信封里。是继续困守在此,沉沦于赵德柱之流的泥沼?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抽出信纸,展开。
目光直接跳过那些官样文章的套话,锁定在关键处:
“……查云山县丞林闻轩,勤勉政务,颇着劳绩……着即调任江安府通判,协理粮储、水利、刑名诸事……限令接文后十日内交割完毕,赴江安府上任……”
“通判”二字映入眼帘,林闻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不是预想中无关痛痒的闲职,而是江安府通判!虽为佐贰官,却掌实权,协理粮、水、刑名,正是能施展拳脚的职位!这远远超出了他“投资”时那点卑微的期望。
成功了。他赌赢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解脱)和扭曲的喜悦的热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焦虑堤坝,几乎让他眩晕。他下意识地扶住书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老爷,是好消息吗?”林福小心翼翼地问,脸上满是期待。
林闻轩没有回答,只是将公文轻轻放回桌上,转身望向窗外,负手而立。他怕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表情会泄露太多。然而,在他背对林福的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复杂。嘴角微微勾起,像在笑,眼神却是一片空洞的冰凉。
代价呢?这“通判”之位,是用林家祖产和他人头落地的风险换来的。这不再是朝廷的任命,而是“他们”的恩赐。从这一刻起,他林闻轩,就不再是纯粹的读书人,而是那张巨大利益网络上一个新打的结,一个被拴上了线的风筝。
“去……去准备一下,不日即将赴任。”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是!老爷!”林福欢天喜地地去了。
书房里重归寂静。林闻轩缓缓坐回椅中,拿起那份公文,又细细读了一遍。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嘲笑他曾经的理想。**(第一个“坑”:这份调令如此“优厚”,是梅知节派系真的看重他的“潜力”,还是另有深意?例如,江安府正有棘手的难题,需要一个他这样的“外来傻小子”去当马前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伴随着熟悉的、带着几分油腻的官腔:“哈哈哈!闻轩老弟!恭喜高升啊!我这云山县小庙,终究是留不住你这尊真佛了!”
赵德柱不请自来,胖脸上堆满了真诚的(至少看起来是)笑容,仿佛之前那个冷冰冰索要“冰敬”“炭敬”的上司从未存在过。
林闻轩立刻起身,换上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感激和谦卑的笑容迎上去:“县尊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能有今日,全赖大人平日提点栽培。”他刻意将“提点栽培”四个字咬得稍重,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意味。
赵德柱显然很受用,亲热地拍着林闻轩的肩膀:“老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江安府通判,那可是个肥缺,更是跳板!老弟此去,必是鹏程万里!”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林闻轩脸上,“到了那边,见到梅巡抚门下的诸位大人,替老哥我多多美言几句啊!哈哈!”
林闻轩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一定,一定。大人的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好好好!”赵德柱满意地点头,“明日,本官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设宴,为老弟饯行!同僚们都要来,你可不能推辞!”
“恭敬不如从命。”林闻轩躬身应下。
送走赵德柱,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酒气和欲望的味道。林闻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麻木。他成功了,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升迁,但为何感觉不到丝毫快乐,反而像是穿上了一件无形却沉重无比的枷锁?
他看着镜中那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俊朗却眉眼间带着一丝阴郁的年轻官员。这就是未来的林通判吗?那个寒窗苦读,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林闻轩,如今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