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的手指抚过那张泛黄的桑皮纸地契,墨迹已渗入纤维深处,如同林家三代人的血脉扎根于这片土地。这是云山县东郊三十亩水田的契书,曾祖父当年用两担粮食换得,祖父靠它供养父亲读书,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轩儿,这是咱林家的根,再难也不能卖……”
“少爷,三思啊!”福伯颤巍巍跪在青石板上,灰白的头发在晨风中乱如枯草。老仆额头顶着地,肩胛骨在粗布衣衫下剧烈耸动,“老爷在世时说过,这地是林家命脉,卖了它,咱们在九泉之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林闻轩背对着老仆,目光死死钉在窗棂外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县衙后院的腊梅开了,冷香被湿重的雾气压着,怎么都散不出去。
“赵大人昨日又问了冰敬的事。”他的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磨过,“若这个月再凑不齐,明年考评便是个‘劣’字。福伯,一个得了‘劣’的县令,在云山这种地方,活不过三年。”
不是被上司寻个由头罢官,就是被地方豪强吞得骨头都不剩。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跪着的老仆听得明白。云山县衙前那棵歪脖子树上,五年来吊死过三任县令。
福伯的哭声闷在胸腔里,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想起一个月前那个雨夜,少爷从赵德柱的接风宴回来,官袍下摆溅满泥浆,脸上挂着彩——不是被打,而是亲自搬石头填堤坝缺口时摔的。那夜少爷在书房坐到天明,宣纸上反复写着“民瘼”二字,墨迹深深浅浅,如同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老奴……这就去办。”福伯终于爬起来,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他转身时腰背佝偻得厉害,仿佛不是去当铺,而是去赴死。
暗流涌动的交易
“德润堂”的招牌在黑漆门面上泛着幽光,这是云山县唯一能吞下三十亩水田的当铺。穿酱色绸衫的王掌柜验看地契时,眼镜后的目光毒蛇般缠上来。
“林县令真要死当?这可是上好的水田。”王掌柜的指甲划过契书上的红印,“按市价该值四千两,但眼下年景不好,佃户都跑光了……”
福伯梗着脖子:“这是祖产!若不是急用,断不会……”
“三千两。”王掌柜截断话头,食指在算盘上轻轻一拨,“现银交割,今日便可提走。”
屏风后忽然转出个人影,青缎长袍的衣角绣着暗纹,正是中间人贾先生。他笑吟吟按住欲发作的福伯:“王掌柜,林大人可是为民操劳才落到这步田地。这样,三千五百两,就当结个善缘。”
福伯瞳孔骤缩。贾先生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这分明是赵德柱设的局——逼着少爷贱卖祖产,再通过当铺把钱过一道手,最后那三千两“冰敬”银子,转个圈又回到了赵德柱的私库。
“我们卖!”福伯咬碎一口牙。他想起少爷今早出门前,将一枚私印塞进他手里:“若他们压价到三千两以下,宁可不卖。”可少爷不知道,这些吸血蛀虫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
银票交接时,王掌柜状似无意地嘀咕:“听说江安府通判的缺空出来了,梅巡抚最讨厌穷酸秀才……”福伯点钱的手一顿,突然明白这不仅是勒索,更是投名状——赵德柱要确保林闻轩踏上这条船前,先自断退路。
血色黄昏
林闻轩盯着桌案上簇新的银票,鼻尖萦绕着桐油墨的腥气。三百两一张,整整十张,摞起来还没有他昨夜批的案卷厚。
“少爷,老奴有罪……”福伯又要跪,被他一把托住。老仆掌心全是搬银箱时勒出的血痕,那些赵德柱派来的衙役,连个马车都不肯借。
院外忽然传来凄厉的哭喊。祖孙俩冲出门,见孙寡妇抱着个血淋淋的布包跪在街心,身后跟着群义愤的乡民。
“青天大老爷!赵县丞的小舅子强占民田,把我儿打残了!”妇人额头结着暗红的痂,是上月撞柱鸣冤留下的。此刻她抖开布包,里面裹着只断手,手指还保持着抓握泥土的姿势。
林闻轩胃里翻江倒海。那三十亩水田的新主人,正是赵德柱的连襟。
“赶走!惊扰县尊大人清净!”钱师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指挥衙役驱散人群。他转身时对林闻轩挤挤眼:“大人放心,刁民闹事,掀不起风浪。”
林闻轩攥紧袖中的银票。这些轻飘飘的纸,突然重得要把他的胳膊拽脱臼。他想起孙寡妇儿子去年秋闱时,还来衙门请教过八股文,那少年说:“父母官清如水明如镜,晚生也想做这样的好官。”
夜宴杀机
赵德柱的私邸张灯结彩,丝竹声隔着三重院落都能听见。林闻轩捧着装银票的紫檀木匣穿过回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闻轩来了!就等你这主角呢!”赵德柱亲自迎到月洞门前,热络地揽住他肩膀。厅内觥筹交错,本县豪绅几乎全数到场,盐商薛百万正搂着歌姬喂酒。
当银匣呈上时,满堂喧嚣骤然静止。赵德柱用杯盖拨弄银票的沙沙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年轻人就是懂事。”他抽出一张银票塞给歌姬,“赏你的!咱们林县令人俊心善,往后必是鹏程万里!”
满堂哄笑中,林闻轩的指尖掐进掌心。他看见坐在末席的张屠户——那个放印子钱逼死过佃户的恶霸,正举杯向他致意。三个月前,他差点把张屠户的儿子按律问斩。
宴至酣处,赵德柱忽然掷杯为号。歌姬退散,仆从抬上口蒙着红布的笼子。
“给闻轩备了份升迁礼。”赵德柱扯落红布,铁笼里竟关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白日鸣冤的孙寡妇!
“这刁妇屡次诬告乡绅,闻轩你明日升堂,判她个流放千里。”赵德柱的胖手拍在林闻轩后心,把他推向铁笼,“江安府通判的缺,梅巡抚那边总得有个过得去的由头……”
林闻轩看着孙寡妇死寂的眼睛,怀里银票烫得他五脏俱焚。他想起自己金榜题名那日,曾在孔庙前发誓:“若有负百姓,犹如此笏——”手中玉笏应声而断。
“下官……”他喉结滚动,在赵德柱渐冷的注视中缓缓躬身,“定不负大人栽培。”
**破碎的根**
更鼓敲过三响,林闻轩才蹒跚回到县衙后院。福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光晕里飘着细碎的雪。
“少爷,地契……赎不回来了。”老仆泣不成声,“王掌柜午后就把田转给了赵德柱的外室,这会儿怕是连界石都拔了。”
林闻轩望着院角那株祖父亲手栽的腊梅,忽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福伯扑上来抱住他胳膊,主仆二人在这苍茫夜色里抖得像两片落叶。
“福伯,你说得对。”他盯着自己通红的手掌,声音哑得厉害,“从今往后,林家没有根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孙寡妇白日跪过的血迹,也覆盖了云山县所有的污浊与清白。林闻轩不知道,此刻赵德柱正把玩着那沓银票,对钱师爷轻笑:“看见没?再硬的骨头,饿上三天也软了。”
而三百里外江安府的官船上,巡抚梅知节刚收到飞鸽传书。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朱笔写的三个字:
“饵已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