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母亲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林闻轩望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颤巍巍地将一叠缝补整齐的衣物塞进他的行囊。每一件旧衣都洗得发白,边角处细密的针脚像是无声的叮咛,刺得他眼眶发酸。
“轩儿,云山路远,你孤身在外,莫与人争,莫贪非分……”母亲的声音沙哑,仿佛被数十年的劳苦磨去了棱角。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反复抚摸着行囊的系带,“家里你无需挂念,你爹去得早,娘只盼你……盼你做个好官。”
“好官”二字落下时,林闻轩袖中的吏部文书似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一缩。那纸调令上“云山县丞”四字,如同一记闷棍,将琼林宴上“状元及第”的荣光击得粉碎。同科进士中,唯有他被发配至边陲瘴疠之地,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母亲的手:“儿子明白。”
窗外忽然传来嘈杂人声。福伯佝偻着腰疾步进来,面色为难:“少爷,乡亲们……都聚在门外了。”
林闻轩推门而出,刹那间怔在原地。
月色下,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林家小院前的土路。打铁的张叔提着一挂腊肉,绣坊的王婶捧着一双新履,更有人挎着鸡蛋、米粮,甚至捧着几枚铜钱。见他出来,人群霎时安静,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混杂着期盼、敬畏,甚至是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
里正颤巍巍上前,将一本以粗麻线装订、封皮泛黄的册子双手奉上。册子封面,以朱砂写就一个歪扭却郑重的“善”字。
“闻轩,”里正声音哽咽,“这是全村老少凑的‘万民册’……我们这些泥腿子,不懂朝堂大事,只记得你爹在时,肯为我们写状子、争田水;记得你小时候,饿着肚子也要把馍馍分给乞儿。这册子里,记的是林家的善,盼的是你……莫忘本。”
林闻轩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沉得几乎捧不住。借着福伯提来的灯笼微光,他看见册内密密麻麻的签名与手印,有些名字旁还画着圆圈——那是目不识丁者请人代笔的标记。每一个印记,都像一团小小的火苗,灼烧着他的掌心。
“乡亲们的情,我领了。”他深深一揖,喉头哽咽,“此去云山,林闻轩若……若得寸进,必不负桑梓。”
人群爆发出朴素的欢呼与祝福,又很快识趣地散去,生怕多耽搁他的行程。小院重归寂静,只余秋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福伯默默将乡亲们留下的物事一一归整,老泪纵横:“少爷,这些都是大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咱们林家,承不起啊……”
“正因承不起,才要牢牢记住。”林闻轩摩挲着那本“万民册”,目光落在院落一角。那里曾是他与父亲秉烛夜读之处,父亲总说:“为民请命,不在官位高低,而在心灯不灭。”
回屋收拾书箧时,他在箱底发现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红绳已褪色,铜钱却磨得锃亮——这是幼时重病,母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护身符”。他将其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铜币渐渐染上体温。
更深入静,他独坐案前,展开云山县的地理志。图上山峦如聚,瘴气弥漫,旁注“地瘠民贫,盗匪时有”。正凝神间,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
一个身着灰布袍、头戴斗笠的老者立于月下,身形清癯,仿佛融入了夜色。“可是林闻轩林公子?”老者声音低沉,递过一枚以火漆封缄的竹筒,“故人相托,此物或可助公子云山之行。”
不待林闻轩询问,老者已转身离去,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口。
竹筒内并无书信,只有一张绘制精细的云山矿脉图,以及一枚触手生温的玄色玉佩。玉佩雕着简拙的云纹,看似寻常,但当林闻轩指尖抚过纹路时,竟感到一丝清冽之气循着手臂脉络缓缓上行,令他连日来的焦虑疲惫为之一清!
他心中剧震。这莫非就是父亲生前偶提的“蕴灵古玉”?父亲曾言,世间有少数古物,因缘际会下能蕴养灵气,助人清心明志。此玉功效虽微,在此刻却如雪中送炭。
福伯悄步近前,瞥见矿脉图,面色微变:“少爷,这图……”
“福伯认得此图?”
老仆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老奴早年随老爷行商,听过传闻。云山县看似贫瘠,实则地下藏有稀有玉脉,价值连城。只是……此矿牵扯甚大,前任苏知县据说便是因此丢了官。”
林闻轩盯着图中一处以朱砂轻点的标记,背脊升起一股寒意。这绝非简单的送别礼。赠图者是谁?是友是敌?这枚恰好能安神定志的玉佩,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早知他心神不宁?
他想起离京前,那位赠他《慎言集》的恩师曾欲言又止,最终只叹道:“闻轩,此去……珍重。”莫非恩师早知云山是龙潭虎穴,却无法明言?
将图与玉小心收好,林闻轩吹熄烛火。黑暗中,他听见母亲房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听见福伯在院中反复检查车马的窸窣声,也听见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马车已候在门外。林闻轩最后回望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宅院,目光掠过窗棂上褪色的剪纸,掠过院中那棵苍老的槐树。
他撩开车帘,对福伯轻声道:“走吧。”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声响,将故园一点点抛在身后。林闻轩闭上眼,指间依旧捻着那枚温润的玉佩。
他并不知道,就在马车拐过街角的刹那,对面茶楼二层的轩窗后,一道窥视许久的身影也随之悄然离去。那人袖中,一页密报已被墨迹浸透,其上只有寥寥数字:
“林已离京,身怀异宝。云山杀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