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设在皇家苑囿,暮春时节的奇花异草被宫灯映照得愈发秾丽。新科进士们身着礼部新赐的蓝罗袍,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以及一种名为“前途”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林闻轩作为状元,自然位于宴席最前列。他尽量维持着从容,与身旁的榜眼、探花寒暄,但袖中那张无处落款的请帖,却像一块冰,时刻熨帖着他的手腕,提醒他这满园锦绣之下潜藏的暗流。
御座空悬,嘉明皇帝尚未驾临。主持宴会的是礼部尚书和几位内阁大臣。觥筹交错间,不乏重臣勋贵对新科进士们的瞩目与打量。那是评估,是审视,更是一种无声的招揽。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忽然,一阵环佩叮咚,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幽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但见数名身着轻绡薄纱的舞姬翩跹而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绯色舞衣的女子,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却又带着一丝不易接近的清冷。
乐声起,舞姿曼妙。那绯衣女子尤甚,水袖翻飞,腰肢轻旋,宛若惊鸿。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最终,在林闻轩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一眼,包含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林闻轩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他隐约觉得,这女子并非寻常舞姬。
一舞既毕,满堂喝彩。礼部尚书笑着抚须:“此乃教坊司新编的《霓裳破阵乐》,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称善。这时,坐在林闻轩不远处的一位华服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庞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矜贵与懒散,抚掌笑道:“舞是好舞,人更是妙人。尤其是这位领舞的大家,不知可否摘下面纱,让我等一睹芳容?”
此人乃是忠顺亲王世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他开口,众人自是附和。
礼部尚书面露难色,正要开口,那绯衣女子却自己抬手,轻轻摘下了面纱。
霎时间,满园春色仿佛都黯淡了几分。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脸庞,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那双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倦怠,仿佛看透了世间繁华,却又不得不沉浸其中。
“民女柳如丝,见过各位大人,各位进士老爷。”她微微福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柳如丝!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知情者心中漾开圈圈涟漪。林闻轩虽初入京城,但在昨日的喧嚣中,也已隐约听闻过这个名字——江南来的名妓,色艺双绝,更是某些权贵座上宾,据说与许多隐秘交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世子眼中闪过强烈的兴趣,笑道:“原来是柳大家,果然名不虚传。来,近前些,为本世子及诸位新科才子斟酒!”
这是明显的轻慢,将舞姬等同于侍酒女。几位清流出身的进士已微微蹙眉。柳如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瞬间隐去,她依言上前,步履从容,先为世子斟满酒盏。
世子趁她斟酒时,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她的手腕。柳如丝手腕微微一颤,酒液险些洒出,但她迅速稳住,面色不变,退后一步。
这一幕落在林闻轩眼中,让他心头莫名一堵。那是一种对美好事物被亵渎的不适,也是对权力肆意妄为的直观感受。
柳如丝继续为前排的重臣和新科进士斟酒。轮到林闻轩时,她执壶的手格外稳定,清澈的酒液注入白玉杯中,涓滴未洒。她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清雅阁水深,林状元珍重。”
说罢,她直起身,眼神已然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为下一位斟酒。
林闻轩却如遭雷击,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清雅阁!正是那张无名请帖上的地点!她怎么会知道?她是警告?还是提示?这琼林宴,这柳如丝,与他袖中的请帖,究竟有何关联?
他心中波澜骤起,方才饮下的御酒仿佛都化作了冰碴,哽在喉头。他下意识地运用起那点微末的“洞察”之能,集中精神看向柳如丝的背影,只隐约捕捉到一丝混杂着无奈、警惕和某种决绝的复杂心绪,更深处却如同迷雾,难以穿透。
“林状元?可是不胜酒力?”身旁的榜眼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林闻轩猛地回神,强笑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无妨,只是感念皇恩浩荡,有些激动罢了。”
他必须镇定。这京城,果然步步惊心。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皇上驾到——”
所有人慌忙离席,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嘉明皇帝身着常服,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俊,眼神锐利而深邃,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今日琼林盛宴,是为我朝遴选的人才庆贺,不必过于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皇帝的目光在进士们身上缓缓扫过,尤其在林闻轩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与些许期待。
“林闻轩。”
“臣在。”林闻轩赶紧出列,躬身应道。
“朕看过你的殿试文章,《论吏治与民生》,写得不错。‘吏不良则政苛,政苛则民怨’,切中时弊。望你日后为官,能不忘初心,体恤民瘼,做一任好官。”皇帝的话语温和,却重若千钧。
“臣,谨遵圣谕!定当竭尽驽钝,报效皇恩,抚育黎民!”林闻轩心潮澎湃,方才的疑虑和不安似乎都被这番勉励驱散,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油然而生。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寒窗苦读时,那个心怀天下的书生。
皇帝点了点头,又勉励了众人几句,便起驾回宫了。圣驾离去,宴会的气氛却达到了高潮。皇帝亲自勉励,这是何等殊荣!
然而,林闻轩的兴奋并未持续太久。他注意到,在皇帝勉励他时,有几道来自勋贵重臣席位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甚至带着淡淡的冷意。尤其是那位忠顺亲王世子,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事情开场。
宴会接近尾声,众人开始陆续散去。林闻轩正欲随人流离开,一名小内侍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林状元,请留步。王爷在偏殿水榭,想见您一面。”
王爷?哪位王爷?林闻轩心头一紧。是方才的忠顺亲王世子?还是……
他不敢多问,只能跟着内侍,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临湖水榭。水榭中,一名身着紫色蟠龙常服、身材微胖、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子正凭栏赏荷,正是当朝皇叔,忠顺亲王。
“学生林闻轩,拜见王爷。”林闻轩依礼参拜。
忠顺亲王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亲手虚扶:“林状元请起,不必多礼。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才,器宇不凡。”
“王爷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诶,当得起。”忠顺亲王示意他坐下,内侍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水榭中只剩他们二人。“皇上对你寄予厚望,这是你的机遇,也是你的责任啊。”
“学生定当努力,不负圣望。”
“嗯。”忠顺亲王抿了口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林状元乃江宁人士,家中还有老母?寒门出身,能高中状元,着实不易。日后在京城,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王府寻我。”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但林闻轩却从中听出了招揽之意,甚至隐隐有种“你的底细我都清楚”的压迫感。他连忙躬身:“多谢王爷关爱。”
“对了,”忠顺亲王仿佛刚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玉佩,递了过来,“今日初见,这小玩意儿,便当作见面礼吧。年轻人初入仕途,要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方能走得长远。”
玉佩雕工极精,价值不菲。这已不是简单的赏识,而是赤裸裸的示好与拉拢。接受,或许就意味着打上某种烙印。
林闻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想起了皇帝的勉励,想起了自己的理想,也想起了柳如丝的警告、那张无署名的请帖,以及赵德柱索要“冰敬”时那理所当然的嘴脸。
是坚守清流,拒绝亲王,可能因此被排挤?还是顺势而为,接受这份“好意”,融入这庞大的网络?
他的后背渗出了冷汗。就在他犹豫如何措辞推拒之际,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和世子的怒斥。
“不长眼的东西!本世子的袍服也是你能碰脏的?”
林闻轩与忠顺亲王同时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柳如丝跌坐在地,面色苍白,她身旁碎了一个茶盏,茶水泼溅在世子华贵的袍角上。世子正满脸怒容,指着她斥骂。
忠顺亲王眉头微皱,起身道:“这逆子,又在胡闹!林状元,今日暂且别过,本王去看看。”说罢,将那块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入林闻轩手中,便快步向水榭外走去。
林闻轩握着那块突然被塞过来的、烫手山芋般的玉佩,看着不远处那混乱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漩涡正在将自己吞噬。皇帝的勉励、亲王的拉拢、世子的刁难、柳如丝看似意外实则突兀出现的麻烦……还有袖中那张催命符般的请帖。
琼林宴的荣耀之光已然散去,露出底下错综复杂、暗礁丛生的真实官场。今夜的清雅阁,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站在原地,月光透过水榭的雕花窗棂照在他手中的玉佩上,泛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