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卫家就醒了。
他侧耳听了听,东屋里姑奶奶和表叔一家还没动静,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衣服。林卫家用毛巾浸了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冰凉的井水一激,人立马就精神了。
早饭是姑奶奶温在锅里的半个窝头和一碗稀粥。林卫家三两口吃完,跟刚起身的姑奶奶打了声招呼:“姑奶奶,我上班去了,您别忙活了。”
“哎,路上慢点!”姑奶奶在后头嘱咐了一句。
清早的县城,青石板路上已经有了些行人,大多是拎着铝饭盒去工厂上班的工人。林卫家把中山装的领子立了立,加快步子朝着县供销社那栋青砖楼走去。
进了大门,供销社大厅里还没多少顾客,售货员们正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擦着柜台。林卫家没停留,直接上了二楼,找到了挂着“主任室”牌子的那间屋子,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头传来王振山沉稳的声音。
林卫家推门进去,王振山正坐在桌子后头看文件。
“来了?”王振山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手续昨天办完了,今儿我先带你去人事科领东西,然后再回采购科。”
“谢谢王主任。”
人事科在走廊另一头。管事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干事。李干事扶了扶眼镜,从一堆文件里翻出本花名册,找到了林卫家的名字。
“李干事,这是采购科新来的采购员,你帮他办一下入职。”
“林卫家?”李干事说话一板一眼的,“中专毕业,行政二十五级,月工资三十二块。出差的话,一天三毛钱补助。这是你的工作证,在这儿签个字。”
林卫家接过那个红皮小本,翻开来,上面贴着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里透着股劲。
“这是领物单。”李干事又递过来一张单子,“搪瓷缸子一个,铝饭盒一个,工作笔记一本,工作服两套。去总务科领,让他们盖个章。”
办完这些,李干事从抽屉里拿出一串带着铜锈的钥匙,“叮当”一声放在桌上。
“你们采购科特殊,要到处跑,所以每个人都配一辆自行车。”李干事推了推眼镜,“钥匙你拿着,去后院车棚自己找。这可是公家的财产,爱惜着用,要是弄丢了,得照价赔偿。”
林卫家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在这个年代,自行车就是现在的汽车,是金贵东西。
领完东西,林卫家跟着王振山回到了二楼的采购科。
采购科的办公室要大一些,几张桌子拼在一块,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全国地图。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打算盘,旁边就是昨天见过的孙丽娟,正在整理票据。
“老周,小孙,都停一下手里的活。”王振山走了进去。
两人站了起来。王振山指着林卫家,开口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科新来的采购员,林卫家,中专生。以后就是咱们科里的人了。”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周建军,笑着点了点头:“欢迎欢迎,小林同志,我叫周建军,是咱们采购科的科长,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孙丽娟更是热情,笑嘻嘻地说:“林同志,昨天我们见过啦!欢迎你!”
王振山又对周建军说:“老周,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安排一下。”
“王主任您放心。”
王振山走后,周建军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一个正靠在椅子上,慢悠悠抽着旱烟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五十来岁,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脸上全是褶子,一看就是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的。
“老刘,”周建军开口了,“这是林卫家,以后就跟着你了。你是老师傅,多带带他。”
被叫做老刘的男人这才把烟袋锅子从嘴里拿出来,在桌子腿上“梆梆”磕了磕烟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林卫家一番。
“行啊。”老刘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学生娃?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下乡的苦?”
周建军笑了:“卫家是科班出身,有文化,人也稳当。你多带带,准是个好苗子。”
说完,周建军又对林卫家说:“老刘是咱们社里的老人了,经验足,门道熟。你以后就跟着他,多学多看,少说多干。咱们这个活儿,说白了就是‘腿勤、嘴甜、心眼活’,你自己用心体会。”
“是,周科长,我记住了。”林卫家郑重地应下。
老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对周建军说:“科长,正好北台公社那边捎信过来说攒了一批鸡蛋,我今天就带他跑一趟,让他先见识见识。”
“行,那你安排吧。”
见科长安排完张爱国就从一堆单子里抬起头,咧嘴一笑:“中专生?稀客啊!小林同志,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了。我叫张爱国,下棋喝酒,随时奉陪!”
他旁边的吴小虎也凑趣道:“别听他瞎说,他那棋艺臭得很。我叫吴小虎,以后有啥跑腿的活儿,言语一声。”
一向沉默看报纸的老采购员王建国也推了推老花镜,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孙丽娟嗔怪地瞪了张吴二人一眼:“你们俩就不能正经点,别把新同志带坏了。”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让林卫家心里也放松了不少。
老刘这时站起身,对林卫家一歪头:“走吧,小子。先去领你的家伙事儿。”
林卫家跟着老刘,又去了一趟总务科。
在去总务科的路上,正好碰见会计室的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女人端着搪瓷缸子走出来,正是财务科的陈淑芬陈会计。
老刘笑着打了个招呼:“陈会计,去打水啊?”
陈淑芬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落在林卫家身上,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径直走向了水房,全程没有多余的表情。
“记住了,”老刘压低声音对林卫家说。
“这是咱们社里的‘铁娘子’,陈会计。以后跟钱打交道,单子、票子,一分一毫都得跟她对清楚了。她那儿,可不认人情,只认规矩。”
林卫家郑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总务科,负责发放物资的高卫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
看到老刘和林卫家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高卫,这是采购科新来的同志,林卫家,来领套东西。”老刘把单子递了过去。
高卫接过单子,慢悠悠地站起身,嘴里还嘟囔着:“新来的啊?等着。”
他走进里屋,半天才拿出东西,往柜台上一放,“呐,都在这儿了,自己点点。”
林卫家客气地笑了笑:“谢谢高同志了。”
他拿起东西,仔仔细细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在领物单上签了字。
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反倒让想拿捏一下新人的高卫觉得有些无趣。
……
回到办公室,老刘把林卫家拉到自己旁边的空桌子前:“这是你的位子。以后跑采购回来的单据,你负责整理清楚,记好账。”
林卫家点点头,拉开凳子坐下。
老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推了过来:“这是采购计划表。咱们每次出去采购,都得先填这个,写清楚要去哪儿,买啥东西,大概要多少钱。填好了拿给小孙,她再拿去给科长批,然后才能去会计那儿领钱。”
“看明白了没?”老刘问。
“看明白了,师傅。”林卫家回答。
“嗯。”老刘应了一声,算是认下了这个称呼。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你把表填了,咱们就去北台公社。”
“是去收鸡蛋吗?”林卫家问。
“对,收鸡蛋。”老刘言简意赅,“北台公社离县城三十里地,咱们主要是跟下头的村供销店打交道,让他们把从社员手里收上来的鸡蛋统一交上来。顺便看看他们那还有没有别的山货。”
老刘一边说,一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帆布口袋和两个带盖的大竹筐,扔在林卫家脚边:“把这些带上,路上用得着。”
林卫家填好了计划表,交给孙丽娟,很快就从会计那里领到了一百块钱的采购资金。
林卫家把帆布口袋斜挎在肩上,一手提着一个竹筐,跟着老刘走出了供销社大门。
两人来到后院车棚,老刘指着一辆半旧的黑色自行车:“喏,你的就是那辆‘永久’。车有点旧,但骨架结实。骑的时候留神点,闸不太灵光。”
车身上不少地方都掉了漆,露出底下的铁锈,车把上缠着布条,链条也黑乎乎的。
林卫家看着那辆掉了漆的“永久”,有些犯愁。
老刘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油壶:“新来的都这样。咱们这活儿,车就是腿。你得学会自己伺候它。”
他一边说,一边给链条上了点油,又紧了紧松动的车座。“看着,学着点,以后都得你自己来。”
弄完老刘也推出来自己的自行车,跨上车,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林卫家也学着老刘的样子,跨上自己的车。车虽然旧,蹬起来还算轻快。
“跟紧了,小子!”老刘在前头喊了一声,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城,朝着北台公社的方向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