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幽深、仿佛带着硝烟和潮冷气息的城门洞,林向阳感觉自己像是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进入了一个与林家屯截然不同的世界。
首先涌入感官的,是复杂而浓烈的气味。不再是屯子里单纯的土腥气和牲口粪便味,而是混杂了煤烟、灰尘、廉价脂粉、食物烹煮、还有隐约的尿臊和腐烂物的复杂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各种声音也如同潮水般涌来——小贩嘶哑或油滑的叫卖,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奔跑时胶皮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颠簸声,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还有茶馆里传出的模糊说书声、争吵声、女人的娇笑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都市交响。
街道不算宽敞,大多是土路或碎石路,被来往的行人车马踩踏得泥泞不堪。两旁是低矮、拥挤的铺面,灰扑扑的招牌在寒风中摇晃。卖估衣的、剃头的、打铁的、卖豆汁焦圈的、还有摆着卦摊算命看相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行人更是形形色色。有穿着臃肿破旧棉袍、缩着脖子匆匆赶路的普通市民;有穿着剪裁合体、但面料普通的长衫,戴着眼镜,一脸忧色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偶尔能看到穿着旗袍、外面裹着大衣,烫着头发,却行色仓促的摩登女郎;更有穿着绸缎马褂、戴着瓜皮帽,提着鸟笼子闲逛的前清遗老遗少。当然,最多的还是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为了一口吃食而挣扎求生的底层民众。
与这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穿着黄皮军装、斜挎着枪,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士兵,以及穿着黑色制服、拎着警棍,眼神不善地扫视着行人的警察。他们像是这个灰暗世界里移动的、不祥的标记,所过之处,人群往往下意识地避让,噤若寒蝉。
“跟紧点。” 林大山低沉的声音将林向阳从纷乱的观察中拉回现实。他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断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他看到路边有乞丐蜷缩在墙角,身下只垫着破草席,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前放着的破碗空空如也。他看到穿着开裆裤、冻得鼻涕横流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他也看到装饰着霓虹灯(虽然大多不亮)、门口站着妖艳女子的“书寓”(高级妓院),以及挂着“烟馆”幌子、里面飘出异样甜香的铺子,偶尔有形容枯槁的人从里面晃出来,如同鬼魅。
这就是1948年的北平。繁华与破败,奢靡与赤贫,希望与绝望,如此赤裸而残酷地交织在一起。
林大山显然对城里很熟悉,他带着林向阳,避开主要的大街,在狭窄、肮脏的胡同里七拐八绕。他们的目的地是前门大街附近的一片区域,那里聚集着不少售卖五金、工具和旧货的铺子。
在一家挂着“王记铁木铺”招牌的、门脸狭小的店铺前,林大山停下了脚步。他示意林向阳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背着草筐走了进去。
林向阳站在屋檐下,假装躲避寒风,实则继续观察。他看到父亲进去后,并没有立刻去看工具,而是先跟那个戴着老花镜、正在敲打一块铁皮的掌柜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还递过去了什么东西(可能是李秀兰织的袜子,也可能是别的信物)。那掌柜抬头看了林大山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两人才开始看起来摆在架子上的凿子、刨刀。
林向阳心中了然,这里恐怕不只是个工具铺那么简单。他没有过多关注店内,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街面上。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粮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手里紧紧攥着恐怕已经大幅贬值的金圆券或者装着粮食的布口袋,脸上充满了焦虑和不耐。伙计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态度傲慢,用巨大的木斗量着糙米或者杂合面,动作粗暴,常常克扣分量,引来排队者敢怒不敢言的低声抱怨。
“又涨了!昨天还能买三斤棒子面,今天就只能买两斤半了!” 一个老妇人看着手里那点可怜的粮食,几乎要哭出来。
“知足吧!再过两天,怕是这点都买不到了!” 旁边有人叹气。
粮食,是这座城里最尖锐的痛点。
他还看到有穿着体面、像是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愁眉苦脸地从当铺里出来,手里捏着几张钞票,显然是刚典当了什么家当。也有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手里拿着传单,在街角激动地议论着什么,但很快就被巡逻的警察驱散。
混乱,匮乏,恐惧,还有一丝潜藏在底层的、躁动不安的期盼。这就是林向阳对此时北平的初步印象。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林大山从铺子里出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手里多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里面应该是新置办的工具。他背上的草筐不见了,想必是抵了部分货款。
“走吧,回去。” 林大山言简意赅。
林向阳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回程的路上,他没有再像来时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而是沉默地走着,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在城里看到的一幕幕。那些画面,比任何历史书的描述都更加鲜活,也更加沉重。
这座古城,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破船,所有人都被绑在船上,不知命运会将他们带向何方。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带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系统,就站在这艘船的甲板上。
他之前“深挖洞,广积粮”的想法,在亲眼见到城里的景象后,变得更加紧迫和正确。乱世之中,手中有粮,心中才能真正不慌。
同时,他也看到了机会。城里物资的极度匮乏,尤其是粮食和日用品的紧缺,与他系统能够稳定产出的物资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如果能找到一个安全、稳妥的渠道,将系统的产出“洗白”一部分,不仅能极大地改善自家生活,或许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安全。城里的水太深,龙蛇混杂,他必须万分小心。
驴车晃晃悠悠,再次驶离了那座被灰色城墙包裹着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巨大城市。林向阳回头望去,城墙在冬日的雾霭中显得愈发巍峨而森然。
这一次进城,时间虽短,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见识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也为自己的未来,勾勒出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具挑战性的蓝图。
下一步,他需要的不再仅仅是生存的物资,更是一个能够连接城乡、安全可靠的“渠道”。而这个渠道的建立,或许,就要落在那位看似普通、实则深藏不露的木匠父亲,以及他那张若隐若现的关系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