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机械厂庞大的轮廓一点点揉进昏沉里。最后一抹夕阳挣扎着攀过车间高窗,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有气无力的光带,恰好横在林大山脚前,像几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他蹲在龙门铣床旁边那滩从损坏轴承座里渗出的乌黑润滑油旁,手指间夹着半截熄了许久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将落未落。那枚闯下大祸的工业轴承——德国格鲁德公司产的KbS-3807型号,此刻就静静躺在他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上,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它本该是这台核心设备的精密心脏,此刻却成了掐住整个生产流程的冰冷铁手。内圈一道深刻的划痕,触目惊心,周围的滚珠也因此出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麻点与磨损。就是这细微的损伤,让这台庞然大物在运行中发出垂死般的哀鸣,最终彻底沉默。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冷却液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焦虑混合而成的气味。
“林主任,”生产科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国内总代那边……还是那句话,至少两个月。这型号太偏,又是德系专用,库存为零。”
林大山没应声,只是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一下,硬得像铁。他把那枚残废的轴承轻轻放在旁边铺着的干净棉纱上,仿佛那是某种易碎品,然后,就保持着蹲姿,像一尊凝固在故障机器旁的雕塑。车间里其他工人都远远站着,或倚着工具柜,或低头假装整理着什么,没人说话,只有偶尔响起的、金属零件被无意识拨动的清脆声响,敲打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爸。”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寂静,有点不合时宜的清亮。
林向阳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单肩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站在车间门口那片相对干净的光晕里。他几步走到父亲身后,目光越过那宽厚的、微微佝偻的肩背,落在那枚报废的轴承上。
林大山没回头,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浊气。
林向阳似乎习惯了这种对待,他蹲下身,和父亲并肩看着那轴承,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用一种刻意放缓,显得轻描淡写的语气开口:
“爸,我在海外的一个专业机械论坛上,认识几位……嗯,挺有门路的爱国华侨。”
“……”
林大山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尚带稚气的脸,那眼神里混杂着疲惫、焦灼,以及被无稽之谈点燃的怒火。“小屁孩懂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铁器,“回你屋写作业去!别在这儿添乱!”
林向阳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站起身,默默走出了车间。只是转身时,他眼角余光似乎在那枚轴承上多停留了一瞬。
接下来的几天,林大山动用了他几十年积攒下的所有人脉。电话打到发烫,从省城到首都,从国营大厂到新兴的贸易公司,语气从恳切到焦急,最后几乎带上了哀求。回应大同小异:格鲁德,KbS-3807,专用型号,渠道管控极严,订货周期长,加钱也没用,除非从德国本土或者他们的一级代理商那里直接调货。希望像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破灭。车间停产每一天的损失,都是扎在他心头的刀子。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下的乌青蔓延成了两片阴云。
第七天下午,林大山正对着空荡荡的备件库货架发愣,车间主任老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兴奋与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
“老林!老林!轴……轴承!来了!”
林大山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先于意识行动,跟着老王跌跌撞撞冲回车间。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中心。
林向阳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校服,洗得发白的书包随意地放在脚边。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喘着气,额角有些细汗,似乎是一路跑回来的。而在他手中,托着一个打开了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硬纸盒。
盒子里,深蓝色的工业泡棉衬垫上,一枚崭新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工业轴承,正静静地躺着。德文标签,格鲁德那独特的鹰徽标志,以及清晰的型号标识:KbS-3807。完美无瑕。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只有远处不知道哪台还在运转的设备,传来低沉的、规律性的嗡鸣。
林大山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他死死盯着那枚轴承,呼吸粗重。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油污的大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从儿子手中接过了那个纸盒。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轴承外圈时,他激灵了一下,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轴承精密的滚道,感受着那毫无滞涩的顺滑,确认着每一个细节。是真的。德国原产,如假包换。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专注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在车间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眼神深处,不再是纯粹的少年清澈,而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沉静的东西。
“你……”林大山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东西?”
林向阳看着父亲眼中那巨大的震惊和挥之不去的困惑,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神秘莫测的浅笑。
“他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竖起的耳朵,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认我。”
他没有解释“他们”是谁,也没有说任何关于过程的话。说完这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随意地往肩上一甩,穿过依旧沉浸在震惊中的人群,向车间外走去。步伐平稳,背影在庞大的机器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大山捧着那枚仿佛还带着儿子体温的轴承,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车间大门外的光亮里。手中的重量真实而确切,解决了天大的麻烦,可心里某个地方,却空落落地刮起了风。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模样?
车间里,沉寂被打破,议论声如同涨潮般响起,嗡嗡地环绕着他。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是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枚拯救了一切的精密构件,冰凉的金属,此刻却烫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