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断经草旁系骨碌碌滚到哑女脚边,她蹲下身时,沾着紫花汁的指尖刚要触到草叶,就被农妇攥住手腕。小哑巴,这草金贵着呢!农妇额头的汗珠子砸在布衫上,前日里镇东头阿婆咳血,就靠这草引子压了症——
话未说完,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笑着扑进哑女怀里。
孩童的发顶还沾着晒谷场的麦芒,蹭得她下巴发痒。
哑女低头,正撞进那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扒着药柜,看殷璃用银针挑开她喉间淤塞的经脉。
洒了也好。她比划着,指腹轻轻抚过孩童发辫,又转向青石板上的草。
农妇愣住——这是哑女自能说话后,头回主动开口。
她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柳枝,清凌凌的:大地认得它。
路过的老妪拄着竹杖凑过来,灰布衫袖口沾着灶膛的草屑,这紫花叫啥?小丫头歪着脑袋:就叫紫花呀!老妪笑骂着要敲她额头:傻娃,哪有草不叫名的?
当年那殷医仙——
哑女的呼吸蓦地一滞。
云影掠过晒谷场,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殷璃站在镇口老槐树下,怀里抱着半人高的医典,火盆里的纸灰像黑蝶扑棱棱飞起来,落进她发间、衣褶。名字是锁链。殷璃转身时,火光映得她眼尾发红,等有一天,风不喊我,人不记我,才是我真正活过。
有些名字,不叫出来,才活得久。哑女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草叶,叶尖的晨露渗进掌纹,像极了当年殷璃替她治哑时,落进她手心的药汁。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草种地刮起。
农妇慌忙去捂竹匾,却见草种掠过晒谷场的竹匾,擦过茶棚的布帘,最后散落在南境的田埂、溪畔、石缝里。
最细的那粒钻进老槐树下的泥里,瞬间拱出半寸新芽——叶脉上没有任何字迹,却泛着清凌凌的光,像有人往草叶里注了月光。
老妪的竹杖地敲在青石板上:怪了,这草...看着比药铺里的还精神?哑女望着新芽笑它不再是断经草旁系,不再是殷医仙的药方,它只是草。
风往北边去了。
北境的风典祭正进行到最紧要处。
青年将最后一卷《岐黄手札》放进陶罐,封泥时特意避开刻刀。
弟子攥着墨笔欲言又止:师父,不刻名号?
后人如何知其重?青年抬头,目光穿过祭台上方的经幡,落在被风卷起的云絮上:风若记得,自会传音。
当夜风穿进陶罐缝隙,竟吹出断续的旋律。
守夜的弟子抱着陶笛冲进来:师父!
这调子...像《听脉调》!青年披衣而起,月光漏进窗棂,在陶罐上投下银边。
乐声时断时续,像有人用指节轻叩脉门——是殷璃当年教喻渊的残章,是被焚典时最后飘起的半段。
弟子摸出竹片要记谱,青年按住他手腕:让它走。
三日后开罐,百年医卷完好如初,唯墨迹淡去七成。
青年指尖抚过回春穴三个字的残影,忽然笑了:她不是毁了知识,是把它们,还给了风的呼吸。
风又转向乱葬岗。
纸鸢在草坡上飞得正高,线轴在后人之子手里突然一轻。断线了!同行的孩童喊着要追,他却站在原地笑。
父亲拍他后背:傻小子,那是你阿爷用焚典余纸扎的——
它认得回家的路。
话音未落,纸鸢乘气流盘旋而上,掠过昔日焚典的焦土。
风托着它的竹骨,竟在空中划出半道银亮的轨迹——是殷璃独创的回脉引,是当年她用银针在患者心口点过的弧度。
纸鸢越飞越高,最后融进水墨似的云层里,像一滴墨落进砚台,无声无息。
后人之子仰头,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响动。
不是医铃,不是药方,不是殷医仙救命的哭喊。
是稻穗擦过牛背的沙沙声,是溪水流过石滩的叮咚声,是孩童数星子的呢喃声。
他忽然明白阿爷临终前说的话:当风都不提她名字那天,她才算真正活过。
阿爹你听。他拽了拽父亲的衣袖,连风,都不再替她喊了。
风继续往北吹,掠过极北的白桦林时,裹着片带着晨露的草叶。
林边的草窠里,有个穿鹿皮小袄的小儿正蜷着睡。
老巫医蹲在三步外,枯瘦的手指按在泥地上——他看见,小儿周身的气流正顺着某种韵律流转,自然成环,像...像当年殷璃运功时,天地间自发涌起的律动。
老巫医的手微微发抖,他摸向腰间的兽骨铃,最终却只是轻轻放下。
风掀起他的白发,他望着熟睡的小儿,忽然想起南境晒谷场的新芽、北境陶罐里的残卷、乱葬岗消散的纸鸢。
有些故事,该交给风来写了。
农妇的竹匾一声砸在青石板上。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被自己踢翻的筐沿绊得踉跄,后颈的麦芒蹭得通红,正攥着衣角偷瞄农妇——那是镇东头王婶,最会在晒谷场揪着娃耳朵骂野猴子的。
可今儿王婶没骂人,她蹲下身时,沾着紫花汁的手指悬在断经草旁系上方半寸,像被什么烫着似的抖了抖。
这草...她喉结动了动,抬头看向哑女。
三十年前那个总扒着药柜的小哑巴,如今鬓角染了霜,正弯腰替小丫头理歪了的发辫。婶子,哑女的声音浸着晒谷场的暖意,您闻闻。
王婶凑近些。
草叶上的晨露碎成星子,溢出的不是寻常药草的苦辛,倒像山涧里新抽的竹芽,混着点甜丝丝的清气。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自家娃出疹子,哑女给的草汁敷上就消了红,当时只当是哑女得传殷医仙的本事,可现在...
晒谷场另一头传来唤声。
王婶的小儿子举着个歪歪扭扭的草环跑过来,草环上缠着的正是这种紫花。我和阿姐编的,说是能治咳——话没说完就被王婶捂住嘴。
她望着草环上的花,忽然想起三天前镇西头赵阿婆咳血,她送来的断经草旁系煎药,赵阿婆喝了半盏就说胸口松快得像被春风吹过。
哑女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草,指尖刚触到叶尖,就见草茎上的晨露坠地,在青石板上溅出个极小的水痕。
水痕里浮起些微的光,像有人往里面撒了把星子。
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殷璃站在老槐树下焚典时,火盆里飘起的纸灰也是这样的光,落进她手心时,还带着点温热的药香。
阿娘你看!小丫头突然拽王婶的衣角,手指指向晒谷场东边。
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那几株滚出来的断经草旁系往镇外飘。
草叶擦过茶棚的布帘,扫过老槐的枝桠,最后掠过哑女发间——她伸手去接,草却从指缝间溜走,跟着风往北边去了。
北边的风最先卷进极北的白桦林。
老巫医的鹿皮靴底陷进晨露未干的草窠里,他蹲在三步外,枯瘦的手指深深按进泥地。
怀里的兽骨铃早被解下放在一旁,此刻正随着他发抖的手腕轻晃,发出细碎的声。
草窠里的小儿蜷成团,鹿皮小袄的毛边被风吹得掀起,露出白生生的脚踝。
老巫医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能看见,小儿周身的气流正顺着某种韵律流转,青白色的气线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自然成环,像极了当年殷璃运功时,天地间自发涌起的律动。
可不同的是,这气环里没有半分外灵注入的痕迹,倒像是...像是小儿自己生出来的。
你梦见她了?老巫医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骨节。
他袖中还藏着半片召医令,那是五十年前殷璃离开南境时,塞给他的残片,说是若地脉乱了,捏碎它。
可此刻残片贴在他手腕上,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
小儿翻了个身,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渍。没梦见阿婆。他奶声奶气地嘟囔,我梦见自己在疗伤。他肉乎乎的手指摸向胸口,这里疼,我就对着它吹气,后来...后来它就不疼了。
老巫医的手猛地按进更深的泥里。
地脉的震动顺着指尖窜上来,他忽然发现,那些原本需要他用兽骨铃引导的地脉,此刻正自行流转,像活人的血脉般鲜活。
他慌忙去摸袖中的召医令,却只触到一手碎尘——残片不知何时已化作风里的星子,跟着风往南飘了。
夏夜的风裹着稻花香吹到溪畔时,老药师正蹲在青石板上。
痛是信使,不是敌人。扎着双马尾的孩童踮着脚,给更小的弟妹演示:她捏起片薄荷叶按在弟弟手背上,你看,它扎你,是在说这里要小心弟弟抽了抽手,却没躲开,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像溪水里的星子:那她呢?
老药师的茶盏地磕在石桌上。
他认得这问题——三十年前,他还是个跟着殷璃背药经的小药童时,也问过同样的话。
那时殷璃正蹲在药圃里,指尖沾着泥,抬头对他笑:等你不需要再问是谁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在水停的时候。孩童指着溪流。
原本哗哗流淌的溪水突然静了,水面无风自平,像块被磨得发亮的玉。
老药师屏住呼吸——水面上渐渐浮起个虚影,素衣飘展,眉眼却模糊得像被雾罩着。
那是殷璃,可又不是记忆里的殷璃。
记忆里的她总皱着眉看医典,或是捏着银针教他认穴位,此刻的虚影却在笑,眼尾的细纹里都浸着松快。
你们不再提我,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老药师的手指深深掐进石缝里。
溪面的虚影只停留了三息,水纹重新荡开时,他手背上的旧疤突然痒起来——那是当年替殷璃试药时留下的,三十年来每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此刻却像被春风拂过般,连痒都淡了。
秋深的风带了凉意,卷着枯叶扑进药阵旧址时,老药师正跪在荒地里。
无名草的清光刺破了晨雾,银亮亮的根系在泥土下蔓延成网,所过之处,板结的土块变得松软,甚至冒出几株嫩绿的芽。
老药师颤抖着抚过草茎,指尖刚触到叶尖,地脉突然震动起来。
三粒土粒从他掌心浮起,在空中拼成三个字:她来了。
是告别吗?老药师仰头四顾,荒地上只有风拂长草的沙沙声。
他等了很久,地脉再次震动,这次只浮起一个字:
风骤止,万籁俱寂。
老药师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和着草叶上露珠滚落的节奏。
他想起极北老巫医说的地脉自行流转,想起溪畔孩童说的水停时见她,想起晒谷场飘走的断经草——原来不是殷璃离开了,是她终于能藏进风里、水里、泥土里,藏进每个被她治愈过的生命里。
当你们连风都不提我名字,他听见风里有细语,像有人贴着他耳尖说,我是否还能安心,做回自己?
草尖的露珠坠地。
老药师望着溅起的水痕,看见里面浮起个虚影——素衣飘散,眼尾的红痣淡得像片桃花瓣,却笑得比当年焚典时更轻松。
老药师对着空气说,我们早把你放进骨血里了,不提名字,反而记得更牢。
风重新吹起来时,南境的春耕已经开始。
哑女裹着蓝布衫站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二十来个举着锄头的妇人。撒种时手要轻,她比划着,又开口补充,像春风拂过草尖那样。
阿姨看!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指着田垄惊呼,地...地在跳!
众人慌忙俯身。
湿润的泥土里,无数细如发丝的绿芽正顶破土壳,每株芽尖都沾着点清凌凌的光。
它们跳动的节奏,和着远处溪流的叮咚,和着孩童数星子的呢喃,和着风里若有若无的《听脉调》残章——像极了,当年殷璃运功时,天地间自发涌起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