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刹那,腕骨突然像被无形线绳勒住。
那股熟悉的热流刚窜到指尖,便重重砸回胸口,压得她喉间发紧——从前每次用术法救人,这热流都是殷璃留在她血脉里的光,此刻却像根烧红的铁链,烫得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哑姐!少年阿和的声音从身侧炸响。
哑女猛然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发抖的手,黑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急切,倒像浸了层化不开的雾。
他蹲下来,把冻得通红的手掌按在她手背上: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我摔断腿,你没用法术,只给我敷了三天艾草?
哑女瞳孔微缩。
那日她急得直掉眼泪,最后是阿和自己咬着牙说试试阿娘教的土法子。
此刻少年的掌心温度透过粗布袖管传来,她忽然想起老药师说过的话——真正的医道,该是你蹲在病人床头时,比谁都先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她若还在,也不会伸手。阿和轻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十五岁少年的沉稳。
哑女突然看清他眼底那层雾是什么了——是这半年来,他们在村头扎草人学接骨、在药田数过的每片紫苏叶、在老药师膝头抄坏的三本《本草杂记》。
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日子突然涌上来,烫得她鼻尖发酸。
两人并肩跪坐在岸边。
春汛的水声像千万面鼓在敲,哑女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三个孩子在激流里扑腾,最小的那个攥着片碎木片,指甲缝里全是泥——和昨日她在村头看见的、偷挖她药苗的小淘蛋一模一样。
三息。
第一息,哑女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水声。
第二息,她闻到了上游冲下来的桃花香,是后山那片野桃林开了。
第三息,她突然想起殷璃最后教她的那句话:医道不是你托起世界,是你让世界自己站起来。
水流突然轻了。
三个孩子像被看不见的手托着,从漩涡里升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三道银亮的弧线,轻轻落进浅滩。
最小的那个摔在泥里,先愣了两秒,接着哇地哭出声:我阿娘说掉水里要喊救命!
喊了,你嗓子哑得像破锣。阿和笑着跳起来跑过去,裤脚溅起的泥点落在哑女裙角。
哑女抬头,看见老药师站在坡上,白胡子被风掀起,手里攥着半片晒干的断经草。
他嘴唇动了动,哑女读得懂那口型——你们终于...没求她。
北境停息处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十七个弟子抱着香烛跪在墙根。
最前面的小弟子攥着香盒,指节发白:师父说她走的时候,地脉都跟着停了半刻。
我们求她回来,地脉就活了,对吧?
不对。老执法者的声音像块沉在井底的石头。
他掀开弟子怀里的香盒,檀木香地散出来,混着墙根新刻的二字,刺得人眼睛疼。
他拽着小弟子的手腕按在墙上,掌心突然灼痛——那行她活成她的痛的小字正在发烫,像要把他的肉烧穿。
跟我来。
焦土废墟还留着去年大火的痕迹,老执法者蹲下来,用枯枝扒开一层灰烬。
底下竟泛着微光,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埋在这里。
小弟子凑近看,突然浑身一震——那光在动,像脉搏,像呼吸,像无数个被殷璃救过的人,此刻正隔着地脉,把心跳声传过来。
她走的时候,把地脉的心跳还给了我们。老执法者的手指抚过焦土,可你们要焚香求她显形...知道会怎样吗?他抓起小弟子的手按在地上,那微光果然慢了,慢得像要断气。
小弟子突然哭了。
他想起上个月给受伤的猎户治腿,明明自己用金疮药止住了血,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此刻掌心贴着发烫的地脉,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些日子他总在等的,不是殷璃的法术,是自己作为医者的底气。
原来最敬她...是不让她回来。小弟子把香烛埋进焦土里,眼泪砸在灰烬上,我...我要学她治人,不学她背人。
乱葬岗的风裹着灰烬打旋儿,第七夜的月亮像枚生锈的铜钱。
家族后人阿彻攥着半块烧残的药典,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这七天他每晚都来,总觉得风里有股熟悉的药香,总觉得只要跪得够久,就能看见那个穿青衫的背影。
今夜风突然大了。
灰烬腾起成柱,在他面前转出模糊的轮廓——是殷璃。
她的衣袂被风掀起,眉眼却始终蒙着层雾。
阿彻心跳得要炸开,刚要跪下去,突然听见风中传来一声冷笑。
那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戳破了他的幻觉——是他自己,七岁那年躲在柴房里,看着族人烧殷璃的医书时,从喉咙里滚出来的颤抖呼吸。
你不是她。阿彻突然站起来,抬手挥散灰柱。
灰烬簌簌落回地面,地脉的脉动却没停,反而比往日更鲜活。
他摸着掌心那个字,突然笑了——原来这半年他总在求她回来教我,却忘了殷璃早就在他第一次给邻居阿婆扎针时,把医道种进了他骨头里。
极北雪林的晨雾还没散,老巫医蹲在松树下,看隔壁村的小娃拽着个咳血的老人往这儿走。
小娃才六岁,却学得有模有样,踮着脚要去够松树心。
老巫医刚要伸手拦,突然看见小娃掌心浮起淡青色的纹路——不是殷璃传下的术法印记,倒像松针的脉络,细细碎碎,跟着他的心跳在跳。
他眯起眼。
远处雪地上,有片未化的薄冰正在裂开,露出底下暗涌的溪流。
极北雪林的晨雾还没散透,老巫医蹲在松树下搓了搓冻红的鼻尖。
他望着隔壁村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正拽着个咳血的老人往树边挪——小娃才六岁,却学得有模有样,踮着脚去够碗口粗的松树干,粉团子似的小手在树皮上按了又按。
小囡,松心要刮最里层的。老巫医刚要抬手指点,忽然顿住。
他看见小娃掌心浮起淡青色的纹路——不是殷璃传下的术法印记,倒像松针的脉络,细细碎碎跟着心跳轻颤。
这念头刚冒出来,松干地裂开道缝,黑褐色的汁液顺着裂痕淌下来,腥气混着松脂味直往鼻腔里钻。
是血锈!老巫医猛地缩回要扶小娃的手。
他认得这颜色——百年前殷璃被污蔑时,那些砍她医馆的刑具就浸在这种黑血里,后来刑具碎了埋进雪林,连松树都染上了这股子腐锈气。
小娃却没躲,沾着黑露的手指直接按在老人心口,黑汁顺着衣襟渗进去,像条狰狞的小蛇。
咳——老人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里混着块暗褐色的硬痂。
老巫医屏住呼吸,见他浑浊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竟哼起支走调的小调:七月菱角尖,八月藕丝连......这是殷璃少女时在药铺里常哼的调子,老巫医曾在古籍里见过记载。
奶奶!小娃扑进老人怀里,老人的手颤抖着摸她发顶:我梦着...梦着有个穿青衫的姑娘,说痛要自己挖出来,才记得住怎么医......
老巫医的膝盖一弯,跪进雪里。
他摸向松树干上的裂痕,指尖触到黑露的刹那,地脉突然震了震——不是殷璃那种磅礴的术法波动,倒像有人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原来...他喉结动了动,白胡子上沾着雪碴,她不是消失,是把痛种进了树里,等我们自己挖出来。
而当极北的雪水开始融化时,南境的蝉鸣已漫过了田埂。
老井边围了二十几个村民,掌心的心纹泛着焦黄色,像晒干的艾草。
哑女站在人群最前,额角沾着汗,阿和悄悄拽了拽她袖口,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去,又覆上她的手按在龟裂的土地上。
地脉沉寂如死。
老药师站在田埂上,捻着断经草的枯叶轻笑。
他早看见田埂边那株断经草了——茎秆断了半截,叶脉却跟着风轻轻颤动,一下,两下,和殷璃当年在药铺写药方时的笔速分毫不差。她若降雨,早降了。他抚着花白的胡须,声音被蝉鸣托得很轻,她是在等,谁敢先信大地。
三日后的正午,日头毒得能晒化瓦片。
扎着红肚兜的小淘蛋攥着最后一碗水,站在干裂的田中央。
他娘在身后喊:留着喝!他却咬着牙把水泼进土里。
水刚沾地,他掌心突现个字,金红色的,像团小火焰。
第一息,泥土里冒出个小泡。
第二息,田埂的断经草抖落枯叶,抽出新芽。
第三息,老井里传来第一声汩汩——清冽的水声漫过龟裂的土块,漫过小淘蛋的光脚,漫过所有人瞪大的眼睛。
秋夜的风裹着药香掠过原野。
老药师坐在断经草前,看三百里药阵中央那株破雪而生的断经草再度摇曳。
月光下,叶脉竟慢慢拼出三个字:别找我。
那你为何还留心跳?他将手贴在地上,掌心能摸到地脉细微的震颤,像谁的心跳,又轻又稳。
回应他的是掌心突然浮起的小字,墨迹未干似的,还带着股墨香——是殷璃幼时抄《千哀方》的第一行,笔画歪歪扭扭,却清清爽爽:病非罚,医非恩。
老药师仰头大笑,白胡子被夜风吹得乱颤。
风掠过草尖,像句低语,像血脉里的震颤,像一句早已无需说出的话——
我不是走了,
是你们终于,
敢让我走了。
而当南境的桂花香刚漫过村口时,村东头的老周家突然起了动静。
老周头裹着被子直打颤,额头烫得能煎鸡蛋,他儿媳急得直抹泪,突然看见老人掌心浮起团淡红色的纹路——慢慢显形,竟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