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破雾时,晨露还凝在船舷。
殷璃闭目靠在木头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篓边沿——那道被荆棘划开的旧痕硌得她指腹发痒。
篓底本是空的,昨夜被海风卷进来的尘屑却积了层薄灰,此刻正透过竹篾的缝隙,轻轻贴着她掌心发烫。
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
灰粒在掌心里泛着暖黄,像是被阳光晒透的碎蜜。
指尖刚一捻动,那些细粉竟簌簌聚成个“问”字,墨痕般清晰,却比烟还轻,不过三息便散作星子,落回篓底。
“阿璃?”喻渊的声音从船尾飘来。
他正握着船桨,余光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腕间银铃随船身摇晃,在潮声里碎成细响。
殷璃低头看掌心残留的灰,忽然笑了:“它在问。”
喻渊放下船桨,俯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指节还沾着晨雾的凉,却在触到她耳尖时轻轻蜷起:“问什么?问谁能接下这医道?”
“问有没有人敢不跪着读它。”殷璃将灰拢进袖囊,指腹压着袖中凸起的小团,“前世他们要我当神,今生他们要我当招牌。可医道……该是能自己走路的孩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破空声。
像是云被撕开道口子,三十六城联使的飞舟裹着金纹从雾里撞出来。
最前头那艘悬着“医监”旗,领队修士手持半块玉符——正是前世被砸碎的“医尊令”残片,此刻用金漆勉强粘成原样,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殷医尊留步!”医监的声音裹着灵力,震得海面腾起细浪,“三十六城共议,复立医尊之位!您若归位,从前污名尽洗,更可掌……”
“掌什么?掌他们的私心?”殷璃冷笑一声,扶着船舷站起来。
她素色裙裾被海风掀起,露出腰间那串药铃——正是前世被人踩碎后,喻渊连夜用金箔一片片粘好的。
话音刚落,海面突然翻涌。
无数银亮的液体从海底窜上来,在小舟周围凝成半透明屏障,纹路如活物般游走——那是“心源诊”的补遗图式,正是前日碑上金纹里闪过的片段。
喻渊眯起眼。
他记得昨夜碑身闭合前,那些金纹曾在黑岩上流淌如血,而此刻银液屏障的脉络,竟与当时的金纹分毫不差。
“是地脉在护着我们。”他低声道,“碑里的医道残意,不愿再被人当旗子扯。”
医监显然没料到会有屏障。
他怒喝一声,飞舟灵阵全开,九盏青铜灯在船头燃起赤焰,照得海面一片猩红。
屏障被灼出道裂缝,可刚要趁隙逼近,却见银液里突然涌出万千药香尘粒——正是昨夜碑顶散掉的字灰!
尘粒如蜂群般钻进飞舟阵眼。
青铜灯“噼啪”爆响,赤焰瞬间熄灭;罗盘指针疯狂旋转,连飞舟的灵气脉络都开始崩解。
最末那艘飞舟的修士尖叫着跌落,被屏障轻轻托住,又缓缓推回原处。
“这是……《万问本草》的残意?”喻渊望着漫天飘散的药尘,突然握住殷璃的手。
她掌心还留着方才灰粒的温度,而他能感觉到,有细若游丝的灵力正顺着她指尖,往四周的空气中渗。
殷璃没说话。
她从怀中取出半卷残旧的《万问本草》。
书页无风自动,“唰唰”翻到“无授章”那页——这一章她从前总跳过,只当是古人故弄玄虚的空话。
此刻“无授”二字却泛着青光,“授”字的最后一竖,正随着她的目光微微发颤。
“阿璃?”喻渊察觉她指尖在抖。
“我从前总怕医道断在我手里。”殷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却重重按在“授”字上,“所以藏着掖着,把知识当私产。可刚才那堆灰告诉我……”她忽然笑起来,眼里有光在跳,“医道该是风,是海,是长在石头里的草。它不该被锁在我脑子里,该被种进天地里。”
墨色在她指下晕开。
“授”字化作无数根须状的纹路,渗入纸背,又从纸背渗进她的血脉,最后顺着她的指尖,钻进周围的空气、海水、甚至那层银液屏障里。
喻渊慌忙取出随身玉简,快速记录着空气中忽明忽暗的灵力波动——这是他第一次见殷璃主动释放金手指的痕迹,却不是传授,而是“剥离”。
“这样……他们就偷不走了。”殷璃松开手,残卷“啪”地合上。
她望着远处还在发愣的联使飞舟,忽然觉得连呼吸都轻了,“就算有人抢了我的记忆,抢了我的药篓,他们也抢不走风里的医理,海里的药方。”
喻渊将玉简收进袖中,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得冰凉的衣袖:“你从前总说‘医者不自医’,现在倒会治自己的心结了。”
殷璃没接话。她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忽然皱起眉:“你闻见没?”
“什么?”
“血味。”她吸了吸鼻子,“很淡,像被海水泡过的锈。”
喻渊侧耳。
潮声里多了些细碎的响动,像是布料被水冲得翻卷,又像是鱼群在撞什么硬物。
他眯眼望向前方海域——那里的雾气比别处更浓,浓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该靠岸了。”殷璃坐回船舷,闭目调息。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随着潮起潮落起伏,和地脉的震动、药尘的飘散、甚至远处那团浓雾里的异常波动,都同频了。
船桨再次划开水面时,喻渊回头望了眼那团浓雾。
有什么东西在雾里浮浮沉沉,被浪头推得时隐时现——像是……衣袖?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只把船划得更快些,让海风卷着药香,将那丝若有若无的血味,远远抛在身后。
潮声裹着血腥漫过船舷时,已是夜半。
殷璃正倚着船篷整理药篓,指尖刚触到那道旧痕,忽然顿住。
她垂眸看向海面——月光被碎成银鳞,却在十丈外聚成团暗礁似的阴影。
阴影随浪起伏,隐约能辨出袖摆的纹路,像极了白日里被屏障托回的飞舟修士腰间的云纹。
她轻唤一声,声线里浸着海雾的凉。
喻渊正借着月光修补船桨的裂缝,闻言抬眼。
他的瞳孔在看清那团阴影的瞬间缩成针尖——不是暗礁,是具浮尸。
青灰色道袍被海水泡得发胀,脖颈处还挂着半枚碎裂的医监腰牌,正是白日里领队修士的物什。
不止一具。殷璃的指尖抵在鼻翼,血味里混着七种不同的灵草气息。她屈指弹向船舷,三枚银针破空而出,精准挑开三具浮尸的衣袖。
月光下,三具尸体的手腕内侧各有一道暗青纹路,像极了白日里银液屏障上的游走脉络。
喻渊放下船桨,足尖轻点跃上最近的浮尸。
他指尖按在尸体心口,灵力如丝渗入——经脉里翻涌着狂躁的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灌进了无数疑问。问字入心。他低叹一声,袖中玉简自动展开,开始记录尸体的异常状态,他们强行用灵力破解碑纹,把医道残意当钥匙撬,结果......他的指腹划过尸体眉心,那里竟凝着粒极淡的灰,被自己的执念反噬了。
殷璃扶着船舷站起身。
海风掀起她的发,露出眼底沉郁的光:前世他们要我当神,今生要我当招牌,如今连块无字碑都要抢成战场。她的手抚过腰间药铃,金箔粘合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温光,医道是活的,哪容得他们当死物凿刻?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翻涌。
喻渊旋身落回船上,恰好看见二十余具浮尸从雾中浮起,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船周围成半圆。
每具尸体的眉心都凝着灰粒,随着潮起潮落轻轻震颤,竟与殷璃袖囊里的字残灰同频共振。
他们的执念,都喂给碑了。殷璃取出袖囊里的灰团,掌心腾起极淡的药香。
那些灰粒像是被唤醒,从袖囊里钻出来,在她掌心聚成微型的字。
她望着字痕里翻涌的暗色,突然冷笑:也好,省得我再去收这些脏东西。
她解下腰间药篓,将掌心的灰轻轻倒进篓底。
竹篾缝隙里渗出细密的灵力,篓中残灰如活物般游走,不多时便填满了半只药篓。
殷璃取出随身的空瓷瓶,对着海风倾斜药篓——那些执念灰竟顺着风势钻入瓶口,在瓶中凝成深褐色的尘团,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带着不甘的低语。
收好了?喻渊递来一方帕子,替她擦去掌心沾着的药尘。
收的是他们的贪念。殷璃将瓷瓶收入怀中,从前总想着藏着医道,怕被人抢;现在才明白,该藏的从来不是医道,是人心的恶。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喻渊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还带着夜露的凉,却在颤抖:看海平线。
殷璃抬眼。
原本沉碑的海域,竟有黑色岩芽破海而出。
第一根岩芽细如竹枝,第二根粗若石柱,第三根却蜿蜒如藤,在海面织成网状。
每根岩芽表面都浮现金色纹路,像是被风吹散的医理残章,刚成形便被海风剥落,化作飞灰飘向三十六城方向。
地脉在复制。喻渊取出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的轨迹竟与岩芽生长的弧度重合,不是复制石碑,是复制本身——碑会沉,但医道的根,扎进地脉里了。
殷璃望着那些岩芽,忽然笑了。
她取出怀中的瓷瓶,对着岩芽最密集的方向抛去。
瓷瓶在半空碎裂,深褐色的执念灰如墨汁般散开,却在接触岩芽的瞬间被吸收。
所有岩芽突然静止,表面金纹急剧流转,最终凝出同一句话:医无主,问自生。
轰——
岩芽轰然崩解,化作漫天金尘。
金尘裹着药香,如浪潮般涌向三十六城。
喻渊望着金尘掠过的方向,看见远处医馆的琉璃瓦顶腾起幽蓝火焰——不是火,是典籍里的旧字在自燃。
待火焰熄灭,每片残页上都浮现金色新字,像是被风重新写进去的。
你给了它们钥匙?喻渊轻声问。
殷璃闭目感受着海风里跃动的灵力,那是属于医道的、自由的呼吸:不,我关了门。
真正的医道,不该被锁在谁的手里,更不该有什么钥匙。她转身握住船桨,该走了。
小舟转向深海时,金尘已掠过七十二岛。
七日后,当晨雾漫上孤岛渔村的礁石,老渔翁蹲在晒网石边咳嗽。
他的孙女儿捧着半卷焦黑的书跑过来,书皮上的金漆被烧得斑驳,却隐约能辨出二字:爷爷你看!
昨夜里灶膛的灰自己长成字了!
老渔翁眯眼凑近,焦灰里的字迹正随着海风轻轻颤动,写的是:问病,问心,问天地——医道,在问里活。
海平线上,一叶扁舟的轮廓渐远。
舟尾的药铃轻响,混着潮声,飘向渔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