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嫩芽在藤蔓上爬了半宿,待晨雾漫过焦土时,已攀到了离地面三尺高的位置。
殷璃站在藤前,指尖悬在芽尖上方半寸处,未触到那抹暖热,掌心倒先泛起了麻痒——像极了前世替重症患者诊脉时,药气顺着指腹往经络里钻的触感。
喻郎。她侧头唤人,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当年在医庐发现新药材时那样,你看这藤......
话音未落,耳中忽然嗡鸣。
那声响不在耳畔,倒似从识海最深处翻涌上来,先是一两声模糊的争执,接着是成百上千道声音挤作一团——有老者拍案疾呼当立新宗以正医道,有青年哽咽痛斥不可无师,师不在则道不存,更有孩童脆生生喊着请归墟仙子说句话。
殷璃的指尖抖了抖,下意识按住太阳穴。
洞中的动静惊醒了正收拾药囊的喻渊。
他步幅极轻地走过来,广袖扫过焦土时带起几点细灰,另一只手已从怀中摸出一截暗绿色海藻,递到她面前:静脉草,能阻灵识传音。海藻表面还凝着晨露,在他掌心里颤巍巍的,像根裹着水膜的翡翠簪。
殷璃却没接。
她垂眸盯着自己在焦土上的影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不是他们太吵。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淡粉的薄皮,是我还没真正......她顿了顿,抬眼时眸中亮得惊人,从他们的期待里走出来。
喻渊的手悬在半空顿了片刻,又悄悄收回去。
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她从梦中惊醒时,掌心那缕赤烟消散前,残符上字的焦痕——原来那些灼痛不是惩罚,是火种落进心窍的温度。
日头爬到中天时,殷璃抱着空竹管去了礁石。
竹管是用南海斑竹削的,管壁上还留着她用银针刺的二字。
她蹲在礁石边缘,指尖刚触到海水,竹管突然轻得离谱——入水时竟没激出半丝波纹,连往日药脉随潮汐起伏的律动都消失了,像整片海突然哑了嗓子。
给我。喻渊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掌心托着块沉木。
那是火蝶焚尽时他捡的,木芯里还凝着未散的赤金。
他将沉木浸入水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等了半柱香,沉木表面连道水痕都没起。
两人同时抬头。
远处海面突然传来细碎的震颤声,像成百上千枚玉简同时炸裂。
殷璃眯起眼,见三十六道灰烟从不同方向窜来,在归墟海域上空交织成环——是医者们焚了传讯简!
灰烬落进海里时,竟泛起淡金色的光,将整座岛围在中央,连潮声都被挡在了结界外。
他们不是在找你。喻渊望着那圈光,喉结动了动,是在替你关上门。
晚风裹着药香涌进洞时,殷璃靠在石榻上打了个盹。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识海里又响起了声音——可这次不是争论,是笔尖擦过纸页的沙沙声。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纸海里,三十六城的医者们或坐或跪,手中笔走龙蛇,纸页堆成山,又被后浪推得哗哗翻卷。
够了。她下意识开口,声音却被纸页翻动声吞没。
下一刻,整座纸山腾起赤焰。
殷璃后退半步,却见火光中浮起个字,笔锋苍劲如刀刻。
火灭时,灰烬无风自动,在她眼前排成一行:我们已学会沉默地问。
阿璃?
熟悉的体温从身后涌来。
殷璃猛地惊醒,额角沾了层薄汗。
喻渊正替她擦汗的手顿住——洞壁上不知何时凝了行字迹,像是潮气渗进石缝后自然晕开的,笔画间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分明是我们已学会沉默地问。
她伸手触碰那行字,指尖沾了水,却不凉,反而带着点温温的暖意。
洞外的潮声突然大了些,裹着若有若无的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正从黑藤根部缓缓渗出来,滴在石台上,发出极轻的,。
次日清晨,殷璃是被石台上的轻响惊醒的。
她本倚着洞壁假寐,睫毛刚颤了颤,那声便钻进耳底——极细极轻,像银针坠在棉絮上。
抬眼望去,黑藤根部正渗出豆大的清露,顺着枯皱的藤纹滚落,每一滴砸在青灰石台上,都泛起个水晕。
第二滴落下时,声响变了,“叮”地一声,像古寺檐角的铜铃被风撩动。
殷璃直起腰,指节无意识抠进石缝里——第三滴、第四滴……脆响渐次叠加,竟成了钟鸣般的嗡鸣,在晨雾里荡开层层波纹。
“《七问诊法》。”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洞口,广袖沾着潮雾,目光凝在石台上,“是《七问诊法》的诵声。”
殷璃浑身一震。
她这才听清,那嗡鸣里裹着人声,稚嫩的、苍老的、沙哑的、清亮的,万千道声音叠在一起,字字分明:“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是她前世在医庐教过的入门口诀,是百年前她亲手整理的诊病要则。
石台上的露滴越渗越快,连成细流,每滴落地都撞出一句口诀。
殷璃的指尖抵着太阳穴,识海里的喧嚣却奇异地平息了——那些曾在她识海翻涌的“请归墟仙子说句话”的恳求,此刻都化作了这朗朗诵声。
她望着石台上跳动的水痕,喉头发紧。
前世她站在医道巅峰时,总怕自己说错半句话误了千万人;后来含冤而死,又怕自己的医术随她埋进黄土;重生后她避世不出,却总听见天下医者的叩问声撞在她心门上。
“阿璃?”喻渊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忽然抬手,掌心按在石台上。
露滴仍在落,可那诵声——戛然而止。
石面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殷璃望着自己压出的水痕,嘴角慢慢扬起。
“不是我让它们停的。”她收回手,指腹还沾着清露,“是它们终于知道,不必再念给我听。”
喻渊垂眸看她泛着水光的指尖,忽然转身走向洞角。
他从竹匣里取出片龟甲,甲面刻着细密的星纹,是他前日在潮头拾的——本想用来卜算医道未来。
“我试试。”他说,指尖摩挲过龟甲边缘的焦痕,“这龟甲浸过归墟海的灵水,该能……”
话音未落,龟甲已被他抛入海中。
“咔嚓——”
碎响比露滴更轻。
殷璃眯起眼,见龟甲刚触到水面便裂成八瓣,像被无形的手生生掰开。
海水翻涌着托住碎片,却不见半道卦象浮出——甲心空得像被挖去了魂魄。
喻渊的指尖在身侧攥紧,正欲开口,却见海面上泛起涟漪。
那是倒影。
万千医者的身影从涟漪里浮出来,或坐于案前,或跪于药田,或立在医庐檐下。
他们手中的玉简泛着空白的光,笔锋悬在纸页上方,像被施了定身咒。
人群最前端的青年医监缓缓抬头,眼尾的泪痣还挂着湿意,却朝她露出个极淡的笑。
他动了动唇,口型清晰:“我们不再写给任何人看。”
龟甲碎片突然化作金砂,簌簌沉入海底。
喻渊猛地吸了口气。
他望着空荡的海面,又转头看殷璃——她正盯着石台上的露痕,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嘴角那抹笑却比晨雾更清透。
“他们不是放弃了。”她轻声说,“是终于学会,把医道刻进自己骨头里。”
当夜,海风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殷璃抱着最后一只空药篓走到藤下。
这是她重生后编的第一只篓,竹篾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往常此时,她该踮脚去收藤叶上的晨露,可今夜叶尖的露珠悬着,像串被线拴住的银珠,迟迟不落。
“在等什么?”她对着藤叶低语。
月光漫过她的肩,在篓底投下团模糊的影。
忽然,她将药篓倒扣在沙地上。
极静。
第一滴露珠落了,无声地渗进沙里;第二滴、第三滴……所有悬着的露珠同时坠落,像万千银针扎进大地,却连半丝声响都没有。
沙地上渐渐浮出圈微光,形状像极了闭合的眼——是那些曾无数次仰望她的眼睛,终于学会了平视。
殷璃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圈光。
“听不见,才是真正的听见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咒语都清晰,“你们的医道,该自己走了。”
海风不知何时又起了,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殷璃抬头望向海平线,乌云正被撕开道裂缝,第一缕晨光像把金剑,刺破黑暗,照见远方——
一座新生的岛屿。
岛上没有藤蔓,没有鲜花,只有块空白的石碑,静静立在晨雾里。
碑身光滑如镜,映着渐亮的天色,像张等待着被书写的纸。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还带着方才烤火的温度,“明日……”
“明日。”殷璃望着那座岛,眼中有星子在跳,“我们去看看。”
晨光中,殷璃与喻渊乘小舟驶向新生岛屿。近岸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