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的晨露顺着竹篾纹路滑进空药篓,在殷璃脚边坠成细珠。
她望着海面翻涌的金光,喉间突然泛起苦杏仁味——这是前世以医尊神识遍查九域时,感知到天地脉息紊乱的征兆。
不是祥瑞。她对着海风呢喃,袖中指尖轻轻蜷起。
方才那团裹着药香的光网里,有三处脉流像被粗绳绞住般扭曲,一处竟如冻住的溪流,停滞得近乎窒息。
西北寒原的雪狼医女总爱在药罐里加冰魄草,南荒瘴谷的赤脚郎中用活蜈蚣引毒,东海裂渊的渔民用鱼骨针挑开海兽毒刺......这些被旧医盟斥为野路子的法子,此刻正随着万心共鸣撞进天地大脉,像孩童举着火把冲进柴房,亮是亮了,却不知如何控火。
阿璃。
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湿。
殷璃转身时,正看见他发梢滴下的水珠——分明是从屋后竹林回来,却像刚从海里捞起。
他手里没拎鱼篓,指节间缠着几缕银亮的丝线,是灵网残丝。
昨夜雷暴断了七络。他将残丝递给她,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今早去补时发现,断口处有灼痕。
殷璃捏起那缕丝。
灵网是旧医盟用符印串起天下药庐的命脉,从前她被禁医时,这张网曾铺天盖地绞碎她的医案。
此刻残丝上焦黑的痕迹,竟与她前世被焚的《千劫医经》书页边缘如出一辙——有人在用禁术强行收束这股新生的药香脉流。
看海滩。喻渊侧过身,目光扫过两人脚边的沙滩。
那里有道半人高的巨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劈出来的,而巨痕中央,两株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
紫白相间的叶片上凝着水珠,竟有淡淡的艾草香。
双色莲。殷璃瞳孔微缩。
这是她前世在医尊殿后种的灵植,只在天地大脉变动时萌发。
紫瓣主旧法,白瓣主新生,此刻两株芽儿纠缠着往上窜,像在角力。
自然在拒绝执掌。她忽然笑了,指腹擦过喻渊缠着残丝的指节,今早我去摸医尊令残片,被珊瑚礁缠住了手。
从前那些老东西总说医道需执牛耳者,现在连海都在说不。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在镜中看到的画面:三十六位医者站在各自药庐前,念诵的口诀里混着方言俚语;沙地上那行字,每个笔画里都嵌着无数双眼睛。
他们曾以为要手把手教这些人走正路,却不知这些人早把路踩成了草原。
午后潮声突然变沉。
殷璃正蹲在礁石下晒新采的海草,忽闻海水翻涌声里夹着的脆响。
她抬头时,正看见喻渊半跪在湿沙里,银筷夹着个焦黑的玉匣。
禁字印。她的声音陡然冷了。
匣面上那个火烙的字,正是当年皇帝禁毁《千劫医经》时用的御印。
匣身还沾着焦糊的药渣,是被焚经时的余火灼的。
喻渊用银筷拨了拨玉匣,指腹在匣底摸出道浅痕:是当年沉海的那批。他记得清楚——殷璃含冤而死那晚,旧医盟把她毕生医案塞进百口玉匣,沉进东海最深处。
殷璃蹲下来,指尖悬在匣面半寸处。
她能感觉到匣内残留的恨意:当年那些人以为烧了医经、禁了她的名,就能把医道永远锁在他们的规矩里。
可此刻玉匣被潮水冲回无名岛,倒像是天地在替她递话。
他们以为我在等忏悔?她忽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匣面,不,我在等选择。
喻渊没问选什么。
他转身走向岛心,靴底碾碎几株野菊——那是殷璃前日种下的。
火山灰混着海水的咸腥气飘过来时,他正捧着陶罐回来,罐里灰水泛着幽蓝。
覆上去。殷璃指了指玉匣。
灰水漫过焦黑的字时,玉匣发出细不可闻的呜咽。
像是被戳破的气泡,又像是困兽最后的哀鸣。
一夜过去,当第一缕晨光漫上沙滩时,喻渊掀开盖在玉匣上的粗布——匣面的火印裂成蛛网,内里空无一物,只落着片半焦的药叶,是《千劫医经》里记载的破禁草。
禁令成了祭品。殷璃站在潮线外,看着海浪卷走玉匣的碎片。
她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落在双色莲的嫩芽上。
紫白两色的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叶尖挂着的露珠里,映出她和喻渊交叠的身影。
夜风掀起她的衣袖时,殷璃摸了摸颈间的银锁。
那是喻渊用医尊令残片熔铸的,此刻正微微发烫。
她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某些东西会彻底改变——就像此刻在夜色里抽长的双色莲,紫瓣与白瓣正纠缠着,要在黎明前决出个分晓。
晨雾未散时,双色莲的第一片花瓣已挣破晨露。
紫瓣裹着旧法的沉郁,白瓣浸着新生的清透,两色在初阳下流转,像两团交缠的药火,终于在黎明前烧尽了桎梏。
殷璃蹲在花前,指腹刚触到白瓣边缘,便有细密的药息顺着毛孔钻进来。
她摘下半片紫瓣、半片白瓣,合在掌心搓出细碎的绿汁,仰头含进舌下。
苦凉的汁液滑入喉间的刹那,耳畔嗡鸣骤起——不是山呼海啸的朝拜,不是战战兢兢的请示,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在吵,在争,在翻找着什么。
《断死续生术》能救濒死的婴孩,可没试过给七旬老人用!
试药庭得设在药庐里,让病人自己选当不当试药人!
旧医盟的丹方要改,朱砂用量得减,我阿娘当年就是吃多了朱砂......
她闭着眼,睫毛在晨光里轻颤。
这些声音有的带着西北寒原的粗粝,有的裹着南荒瘴谷的湿热,像从前她在医尊殿里听过的每一味药材,终于从药罐里跳出来,自己说要怎么煎、怎么熬。
阿璃?喻渊的影子罩下来时,她正笑得眼尾发颤。
他们在吵如何救得更好。她睁开眼,瞳仁里浮着细碎的光,前世那些老东西总问我该不该救,现在......她指尖点了点心口,现在他们自己摸着良心,学会问怎么救才对
茅檐下的碎瓷片在喻渊指间发出轻响。
他昨夜在木板上勾的九域医脉图,此刻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西南方向新添的朱砂点——那是方才他抬眼时,看见的灵光聚成的塔影。
西南药都。他用碎瓷尖挑起那点朱砂,有人用古法重筑药鉴台。
青石板、玄铁梁,连台顶的聚灵阵都和旧医盟当年的分毫不差。
殷璃走过去,吹熄他搁在图边的油灯。
火苗熄灭前的刹那,她看见木板上的医脉图在阴影里扭曲,像条被旧锁链困住的活龙。
让他们建。她伸手抚平被风吹皱的纸角,塔是死的,人是活的。
若他们还当药鉴台是执牛耳者的座,她屈指叩了叩那抹朱砂,不用我们动手,这塔自己会塌。
喻渊望着她发顶的晨光,忽然想起昨夜她摸颈间银锁时的温度。
那锁是用医尊令残片熔的,原该刻着医道至公的铭文,现在却被海浪磨得只剩一片月牙似的光。
真正的风暴不在高台。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海天交界,那里不知何时聚起一片乌云,边缘翻卷着青灰色的光,在人心。
当他们不再争谁该坐塔尖,而是争塔底该垫多少块凡人的药签......她转过脸,眼里有惊雷滚过,那才是医道该有的震响。
是夜,殷璃在潮声里蜷进喻渊臂弯。
他的体温混着海风的咸,像极了前世她在医尊殿值夜时,案头那盏总也烧不完的艾草灯。
她是被哭声惊醒的。
梦里的千药城还和前世一样,青石板缝里长着车前草,街角的药铺飘着陈皮香。
但凡人碑变了——那座本该刻满无名氏的石碑,此刻裂成两半,缝里涌出清泉,泉面浮着数不清的药签。
有的写着张二牛治疮方,有的画着李阿婆扎针图,还有片染着血渍的碎布,歪歪扭扭写着用野蜂毒治寒痹,阿爹说要记下来。
她蹲在泉边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到水面,整座城突然开始崩塌。
药铺的木梁断裂,青石板化作流沙,连凡人碑都碎成了细沙,裹着那些药签往四面八方飘。
她追着一片写满苗语的药签跑,脚下的沙子却越陷越深,直到整个人被埋进黑暗里......
阿璃!阿璃!
喻渊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了梦境的茧。
她猛地坐起,额角全是冷汗,窗外的海浪正一下下拍打出七道连环波纹——那是她早年传给关门弟子的七问诊法暗码,用海浪的节奏问:有要事相商?
问题没消失。她攥住喻渊的手腕,掌心全是汗,只是换了问法。
喻渊替她擦了擦脸,目光扫过她颈间发烫的银锁。
锁上的月牙光此刻亮得刺眼,像把要劈开什么的刀。
第三日的晨雾比往日更浓。
当殷璃踩着潮线去采海芙蓉时,喻渊站在礁石上望向东境浮岛群方向。
那里的雾里浮着半截船影,船舷上的刻痕被海雾洇得模糊,但能看清两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