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渊的身影转过崖角时,殷璃才低头看向掌心。
九心莲的金瓣仍轻轻蹭着她虎口,断死藤却早松开了束缚,只在腕间留一道淡红的印子,像道未愈的旧伤。
她蹲下身,指尖掠过石墙上那行血字——是她重生第一夜刻下的,医道无灵,唯有活人。
此刻晨雾漫上来,血字边缘晕开淡红,倒像被谁偷偷抹了层温软的光。
阿渊该到了。她对着石墙低语,声音被风卷向山坳。
灵网司的信鸟总在卯时三刻过崖,喻渊步速快,此刻应该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与灰袍司使交换刻着密文的玉符。
三日后的子夜,殷璃在药庐案前展开第七卷灵墨记录。
青竹灯芯爆响,照得玉简上的金色纹路忽明忽暗。
她指尖拂过那些细密的波动曲线,瞳孔缓缓收缩——第三页末尾,原本该平直的墨痕突然拱起个小尖,像团被揉皱的云。
是崇拜。她突然出声,惊得案头九心莲颤了颤。
前两卷里也有这样的尖峰,当时她只当是抄写者分神,可第七卷、第十卷、第十五卷...每道尖峰出现的位置竟与医尊显灵的传闻地完全重合。
烛火映着她发白的指节。
前世她在刑台被烧了三天三夜,看着自己的医经被撕成碎片抛向天空,听着百姓喊医尊降罪时,也是这样的冷——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砍向她的火,而是他们把活人术念成了神仙法。
心象投影...她轻声念出这个被禁了三百年的术名,喉间泛起腥甜。
前世她在古籍残页里见过记载:当同一种信念被连续三次烙印在灵墨里,就会唤醒文字的第二重魂,抄经人越虔诚,那魂便越像书写者本人。
所以山脚下农妇们见到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崇拜,在医经里养出的影子。
窗棂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殷璃猛地站起身,袖中九心莲的香气骤然浓郁,竟压过了案头药材的苦。
她抓起案上的断死藤,藤蔓立刻缠上她手腕,凉得刺骨——这是她特意留的清醒剂,每当要做狠事时,疼才能让她记得,她要救的从来不是那些影子,而是被影子困住的活人。
阿渊。她对着窗外吹了声短哨,三息后,檐角传来玉符轻响。
喻渊掀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夜露。
他扫了眼满桌的玉简,又看向她腕间的断死藤,眼底浮起担忧:又咳血了?
比咳血要紧。殷璃将第七卷玉简推过去,你看这些尖峰。
喻渊低头细看,指尖在某个拱起处顿住:这是...意念烙印?
连续三次,就成投影。殷璃扯下断死藤甩在案上,藤梢抽得瓷瓶叮当响,他们拜的不是我,是自己心里的神。
可神不会教他们看药材的毒性,不会告诉他们扎针时要避开死穴——她突然住了口,喉结动了动,所以得让这神先碎。
喻渊抬眼望她。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得她眼尾发红,像团要烧穿黑夜的火。
他忽然想起重生那年,她也是这样红着眼,把半本医经塞进他怀里,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他是个小乞丐,现在他是她的剑,可有些东西没变——比如她看苍生的眼神,永远带着股狠劲的温柔。
三策。殷璃抽出张纸,墨迹未干,第一策,残缺版医经。
在《千劫医经》里漏五处药引顺序,那些只抄不悟的,药方必败。她指尖点过第二行,第二策,静心砚。
忘忧石磨墨,平了他们过盛的崇拜,灵墨便再留不下烙印。最后一行字被她圈了个圈,第三策,病例反照阵。
把当年被盲学害死的三十六人灵识投到夜空,让所有医者看看,他们念的不是我的术,是催命符。
喻渊接过纸,指腹蹭过病例反照阵几个字,突然皱眉:三十六人...都是你前世的患者?
殷璃转身看向窗外,山脚下的香火还在飘,他们死的时候,我在刑台烧着。
现在该让活着的人看看,他们拜的医尊显灵,脚下踩着多少人命。
七日后的卯时,灵网炸了。
青阳城药庐里,小修士捏着刚抄完的《千劫医经》直跺脚:这味雪蚕草该在第三味,怎么抄到第五味去了?他试着按原方制药,丹炉地炸开,黑灰溅了他满脸。
南荒的竹楼中,狂热信徒举着银针要给老人扎医尊神针,忽然眼前一花——白衣女子的影子从针尾浮起,厉声喝骂:你扎的是死穴!他手一抖,银针掉在地上,抬头时,夜空正浮着半透明的虚影:浑身青肿的农妇、喉管溃烂的孩童、心口插着断针的老医者...
最热闹的是灵网论坛。
有人贴出破解之法我按《南荒疗瘴录》调了药引顺序,竟成了!跟帖瞬间过万,有北境修士留言:我加了长白山的寒莓,也成了!渐渐有人醒悟:原来医经不是圣旨,是要和本地药材、患者体质对起来看的。
殷璃站在千药城最高的观星台上,看着灵网里刷屏的讨论,嘴角终于有了丝弧度。
她身后,喻渊捧着新送来的玉简,上面记着各地药庐的变化:静心砚前抄经的人,墨痕波动平缓得像春溪;病例反照阵下,求医者开始主动问这药我吃了会咳血吗。
他们开始怕了。喻渊递过玉简,但这怕,是好事。
不是怕。殷璃望着远处渐起的晨雾,是开始想了——想药材、想患者、想自己。她转身时,晨光刚好漫过她肩头,将影子投在观星台的石砖上,等他们想得够多...就该告诉他们,医道从来不是谁的权威,是活人的规矩。
喻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石砖缝隙里,一株野菊正破砖而出。
他忽然明白,她要烧的从来不是那些香火,是要在每个医者心里,种下一把能自己判断的尺。
夜风掀起她的衣摆,殷璃望着灵网方向眯起眼。
那里正有新的讨论冒出来:《千劫医经》是不是该...有个新规矩?
她没说话,只是将手按在观星台的石栏上。
石栏内侧,她昨夜新刻的字还带着凿痕:医道无尊,唯有活人。
晨雾里,不知谁家药庐飘来煮药的香气。
苦中带甜,像极了希望的味道。
喻渊的靴声消失在崖下时,殷璃正将最后一页《医典双轨制草案》压在镇纸下。
竹窗外的晨雾未散,却掩不住灵网司信鸟掠过的金芒——三日前她命人在灵网悬榜,今日正是正式宣告的日子。
案头九心莲突然轻颤,花瓣上的晨露坠在试错灵坛四个字上,晕开一团水痕。
殷璃垂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竹简边缘——前世她被架上刑台时,台下百姓举着的正是被篡改的《千劫医经》,他们喊着医尊降罪,却没人翻到经中药引需依地域调整的批注。
此刻竹简上参考源流之一六个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像要把前世的灼痛都刻进去。
主上,灵网司说各城药庐已备好传声玉。小药童掀帘进来,怀里抱着刻满符文的青铜鼎,试错灵坛的聚灵阵也催好了,您看何时...
现在。殷璃起身,广袖扫过案上《活经碑》拓本。
拓本边缘还沾着南荒修士的血——昨日那人为验证寒莓替代雪蚕草的方子,亲自试药咳血,却在碑上笑着留名:此方可解瘴,虽呕血三日,值。
她接过青铜鼎,鼎身符文因灵力共鸣泛起暖光。
当她的指尖按上鼎心时,九域灵网同时亮起金色涟漪——这是只有医道核心人物能触发的万音同传。
各位医者。她的声音穿透玉符,在青阳城药庐、南荒竹楼、北境冰宫同时响起,今日起,《千劫医经》不再是唯一正统。
灵网瞬间炸开。
青阳城药庐里,老首座正擦拭的玉瓶地摔碎。
他盯着悬在梁上的医尊显灵画像,画像边缘已被他前日偷偷撕下半角——那夜他按新顺序配药救了濒死的孩童,终于敢承认,画像上的白衣女子,终究比不过患儿睁眼时的光。
南荒竹楼中,曾举着银针要扎死穴的年轻修士攥紧了胸前的静心砚。
砚底刻着他昨日新写的字:医经是舟,活人是岸。此刻他望着窗外被病例反照阵点亮过的夜空,忽然笑了——原来真正的显灵,是自己敢对经书写。
殷璃听着灵网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翻书声、砸案声,喉间泛起微甜。
她知道有人会骂她大逆不道,会有老顽固烧了经卷来质问,但当她看到千药城试错灵坛前,已有三个医者举着修改后的药方排队时,那些骂声便成了春冰下的流水——终将化在活人的热望里。
子夜,忘川渊畔起了雾。
张远山的道袍被露水浸透,他怀里的《梦医真解》却烧得正旺。
火光照得他眼眶通红,书页卷曲时发出的声,像极了三年前他跪在医尊像前发的誓:愿以一生复刻医尊神技。那时他治死第一个病人,老医头骂他照本宣科,他却翻出经中神针定穴的章节喊:是医尊的术,怎会错?
现在他终于知道错了。
病例反照阵里,那个被他扎死的少年就站在他面前,血从心口的针孔里淌,却轻声说:我不怪你,我怪你不敢怀疑。
我不该把自己活成她的影子。他对着火焰喃喃,眼泪砸在焦黑的书页上,我该...该从治不好第一个病人开始学。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空白册子,封皮是粗布缝的,边角还沾着草药汁——这是他今日走街串巷时,跟卖草药的阿婆换的。
当第一缕火光映上张远山行医录几个字时,他忽然听见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药香,像极了那夜他在刑台外闻到的,被火烧焦却依然倔强的苦甜。
千里外的千药山巅,殷璃将药篓里的旧银针贴近心口。
那是前世她被斩断的医令针,曾在刑台上替她挡过三道火符,现在针尾的焦痕里,竟冒出了一丝新绿。
她闭眼感知九域灵脉——曾经医尊令的金光像团灼人的烈日,现在却散作万千星子,在每个医者心口明灭。
有年轻修士的光带着生涩的试探,有老医头的光裹着释然的温暖,甚至连张远山那簇光,都带着破茧般的刺痛与鲜活。
现在,你们才是真正活着的医道。她对着山风低语,指尖拂过袖中冰凉的归元令符。
这枚封印了她前世医道权柄的玉符,自她重生后便再无动静,此刻却突然发烫,像被投入了活火。
极轻的脆响。
殷璃睁眼时,袖中已腾起淡金色的烟雾。
她摊开手掌,归元令符正静静躺在掌心,表面那道贯穿首尾的裂纹里,渗出一缕比晨雾更淡的青气——像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终于睁开了眼。
山风卷起她的衣摆,将那缕青气送向东方。
那里,喻渊正坐在虚渊阁中,面前的星盘突然剧烈震颤,六十四枚算筹哗啦啦撒了一地。
他拾起最中间那枚,上面竟刻着从未见过的纹路,像...某种正在苏醒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