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隆·铁砧那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将清晨的微光彻底隔绝。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侧过身,用下巴朝着外面点了点。那是一个不容置喙的指令。
卡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完全恢复的左腿,然后弯腰,抓起了地上那块蠕动着紫黑色纹路的,被虚空严重侵蚀的金属块。
金属块入手冰冷,而上面散发的混乱气息接触到卡尔手臂中那条虚空回路后被隐隐压制。
他跟着格隆走了出去。
锻造区边缘,依然是一片隔离地带。血吼的卫兵早已撤走,但无形的界限依然存在。锻造区核心地带的兽人工匠们,远远地投来混杂着好奇与警惕的视线。
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导师,格隆·铁砧,正领着一个昨天被架进来的,瘦弱的人类。
而那个人类手上,拎着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染金属。
“导师这是要做什么?”
“那个人类……他不是囚犯吗?”
“看他那样子,风一吹就倒了,还能打铁?”
议论声压得很低,但在这片以巨响为背景音的区域里,反而显得格外清晰。
格隆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他领着卡尔,走到了锻造区最边缘的一座锻炉前。这座锻炉比其他的要小一些,旁边是一座孤零零的铁砧,上面布满了陈旧的锤印。
这里显然很久没人用过了。
“就在这。”格隆停下脚步,他那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卡尔完全笼罩。
他指了指那块被污染的金属块。
“用它,随便打造一把武器。”
说完,他就抱起双臂,退到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准备审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卡尔没有说话。他将那块污染金属放在了铁砧旁的地上。
他开始检查锻炉。检查风箱,清理炉膛,添加木炭。
他的一切动作,都遵循着系统刻录在他核心深处的,最标准、最完美的铁匠流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远处的几名兽人学徒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装模作样。”
“人类就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
卡尔的逻辑核心屏蔽了这些杂音。他拉动风箱,看着炉火在黑石矿的催化下,逐渐变得炽热,从橘红变为亮白。
当炉温达到标准,他用铁钳夹起那块污染金属,毫不犹豫地送入了炉心。
滋啦——
一股令人作呕的黑烟猛地从炉口冒出,带着腥臭与混乱的气息。
污染金属在极高的温度下,表面的紫黑色纹路蠕动得更加剧烈,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哀嚎。
卡尔冷静地注视着炉火。
【虚空锻炉:已激活。】
他的右臂中,那条暗紫色的回路开始散发微光。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吸收与转化。他要主动地,去锻打,去重构。
当金属块被烧得通红,表面的紫黑色几乎要沸腾时,他将其夹出,稳稳地放在了铁砧之上。
他拿起了铁砧旁那柄沉重的锻锤。
当!
第一锤落下。
这一锤,精准,有力,完全符合一个大师级铁匠应有的水准。
然而,在卡尔的感知世界里,这一锤却截然不同。他的意志化作了铁锤,狠狠砸在那团狂暴的虚空能量上,试图将其中的混乱与秩序强行分离。
当!当!当!
密集的捶打声,在锻造区的边缘地带响起。
卡-尔的身影在炉火的映照下拉得极长。他的每一次挥锤,每一次转身,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与优雅。那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是系统赋予他的,最完美的锻造姿态。
远处的兽人工匠们,脸上的嘲弄渐渐消失了。
他们也是铁匠,他们看得懂。
那个人类的动作,太标准了。标准到……不像是活人。
“这家伙……有点东西。”
“光看挥锤不得了啊。”
格隆·铁砧那双深邃的眼睛,也微微眯起。他看到了卡尔的动作,看到了那种他只在最古老的锻造图谱上见过的,最讲究效率与力量传导的姿态。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铁砧上的那块金属时,他刚刚升起的一丝欣赏,瞬间变成了浓浓的困惑与失望。
那是什么东西?
在卡尔精准无比的捶打下,那块金属非但没有展现出应有的锋锐与轮廓,反而变得越来越扭曲,越来越丑陋。
它正在被塑造成一把剑的形状。
但那只能称之为“剑”的残骸。
剑身歪歪扭扭,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杂乱无章的锤印,仿佛是被一个刚入门的学徒胡乱敲打出来的废品。
淬火。
当卡尔将那根扭曲的铁条从铁砧上夹起,送入一旁的淬火槽时,就连嗤笑的兽人学徒都看不下去了。
“天啊,他要用那个东西去淬火?”
“那会直接断掉的吧!”
嗤——
白色的蒸汽升腾而起。
卡尔将其取出,扔在地上。
“哐当。”
一声沉闷的声响。
一把“剑”,完成了。
如果那也能被称之为剑的话。
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剑身扭曲,宽窄不一,布满了杂乱的锤印。剑刃更是钝得可以用来砸核桃。整把剑,都呈现出一种毫无光泽的,死气沉沉的灰黑色。
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那些蠕动的,令人不安的紫黑色纹路,全都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哈!”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就被一阵哄堂大笑打破。
一名兽人学徒笑得直不起腰,用手里的锤子用力砸着地面。
“这就是他打出来的东西?一把铁棍?”
“我用脚都比他做得好!”
“格隆导师竟然会看上这种废物!”
嘲笑声此起彼伏,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格隆·铁砧没有笑。他的脸阴沉得可怕。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到那把丑陋的“剑”前,用脚尖踢了踢。
“这就是你花了一早上,做出来的东西?”他的嗓音里压抑着怒火,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卡尔没有回答。
他的逻辑核心正在飞速运转。锻造过程完美无缺,虚空能量的提纯与重构也成功了。但最终的产物,却和他在河畔村打造的任何一件作品都截然不同。
为什么?
“回答我!”格隆发出一声咆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你管这个叫武器?它连一块软铁都劈不断!”
他伸出粗大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一堆废料。那里,扔着一件被淘汰的,布满划痕的兽人重装胸甲。那是用上好的黑铁打造的,虽然已经报废,但其坚固程度毋庸置疑。
“去。”格隆的指令简单而粗暴,“用你的‘杰作’,去砍它一剑。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在打铁,还是在玩泥巴!”
所有的嘲笑声都停了下来。
所有兽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卡尔身上,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用那根钝铁棍去砍黑铁胸甲?
结果只会是铁棍自己断掉。
卡尔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入手的感觉很奇怪。沉重,但不均衡。他走到那件废弃的胸甲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挥动了手中的铁棍。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那把丑陋的“剑”,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黑铁胸甲上。
没有火花。
没有清脆的金属交击声。
剑刃甚至连一道白印都没能在胸甲上留下,就无力地弹开了。
“哈哈哈哈……”
新一轮的爆笑声,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只见那件厚重的黑铁胸甲,在被丑陋铁剑砍中的地方,没有出现任何砍痕。
但是,以那个撞击点为中心,一片灰白色的“锈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
咔嚓……咔嚓……
仿佛经历了千百年的风化腐朽。
那片被锈迹覆盖的黑铁,正在变得脆弱,变得松散,然后,如同干涸的泥块一般,一片片地剥落,掉在地上,化为了一堆毫无金属光泽的灰色粉末!
前后不过数秒。
坚固的黑铁胸甲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边缘极不规则的窟窿!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锻造区里,只剩下远处风箱单调的呼啸声。
那群刚才还在捧腹大笑的兽人工匠,此刻全都张大了嘴,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不是劈砍。
那不是破坏。
那是……湮灭!
格隆·铁砧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一步步走上前,蹲下身,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捻起了一撮地上的灰色粉末。
粉末在他的指尖,彻底散开。
他感受不到任何金属的质感。
他再抬头,看向那个被腐蚀出的窟窿,看向那件废弃的胸甲。
虚空污染……被压制了。
不,不仅仅是压制。
是被驯服了!是被转化成了一种……武器的特性!
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专门用来瓦解物质本身的,恐怖特性!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从卡尔手中夺过了那柄丑陋的铁剑。
他仔细地端详着。
这扭曲的剑身,这坑洼的表面,这杂乱的锤印……
刚才在他看来丑陋无比的一切,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某种神秘而深奥的符文。每一个锤印,都像是一道封印,将那股狂暴的湮灭之力,死死地禁锢在这柄剑中,只在接触到目标时才释放。
这不是技艺不精。
这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个次元的锻造哲学!
格隆的呼吸变得粗重。他那颗为锻造而生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
他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狂热与极度渴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卡尔。
“你……”
他开口,嗓音却有些干涩。
“要不要……当我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