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铁匠铺,寂静得能听见炉膛深处余烬的呼吸。
卡尔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把散发着幽蓝微光的【新手铁剑·精准】。
它的重量,它的质感,它的内在所蕴含的,那股由“专注”情绪凝结而成的能量,都在通过他的手掌,向他的核心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
创造。
他完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创造。
这种感觉,与程序化地锻造出一千把、一万把完全相同的【新手铁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从存在根基深处涌出的,混杂着喜悦、疲惫与满足的奇异洪流。
他的程序在疯狂报警,提示他刚才的行为严重偏离了既定轨道,消耗了大量维系自身存在的“根基能量”。
但他不在乎。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把独一无二的蓝色武器,挂在了武器架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混在一堆制式的白色武器之中。
它就像混入石堆里的一块璞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收敛了所有光华。
做完这一切,他体内的能量消耗带来的虚弱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他走回锻铁砧前,准备进入那种“待机”的静默状态,等待玩家的到来,通过履行职责来缓慢恢复。
然而,他刚刚站定,一种全新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出现了。
疲惫。
一种近似于“疲惫”的数据流,在他的逻辑中浮现。不是能量亏空的虚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倦怠。
是因为那次倾注了全部心神的,违背规则的锻造吗?
就在这时,铁匠铺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天还没亮,村子里绝大多数地方都还笼罩在寂静之中。
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她。
那个Id叫“赵灵儿”的玩家。
卡尔的处理器瞬间完成了信息比对。那个提供了“执着”情绪碎片的,让他【万物溯源】能力升级的玩家。
现实世界中,赵灵儿是被窗外早起晨练的邻居大爷的收音机吵醒的。她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索性戴上头盔,再次进入了《纪元》。
昨晚下线太匆忙,身上的装备磨损得厉害,还没来得及修理。
她走进熟悉的铁匠铺,看到那个高大的铁匠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锻铁砧前,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
“师傅,早上好。”
她小声地打了个招呼,带着一丝没睡醒的沙哑。
卡尔的程序被触发,他缓缓转过身。
“麻烦您,帮我修理一下装备。”赵灵儿将自己的一身新手装备,包括一把有了好几个豁口的铁剑和几件磨损的皮甲,都放在了柜台上。
在过去,卡尔会立刻开始检测破损,然后报价。
但现在,他的意识在接触到那把剑的瞬间,一个询问框便自动弹出。
【侦测到物品与你有间接关联……】
【采集者‘赵灵儿’曾使用该武器。】
【是否进行‘溯源’?】
是。
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次,他看到的画面不再是矿洞。
而是一片昏暗的树林。赵灵儿正笨拙但坚定地,与一头比她高大不少的灰狼缠斗。她显然没什么战斗经验,好几次都险些被狼爪拍中。
剑刃胡乱地劈砍在狼的身上。
“呼……呼……”
他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以及她内心深处那股不肯放弃的执拗。
最终,灰狼哀嚎一声倒下。赵灵儿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游戏角色的人物面板上,弹出了“疲惫”的负面状态提示。
“太困了……不行了,得下线睡觉了。”
她的自言自语,在卡尔的意识中回荡。
然后,她的身影便化作光雨,消失在了原地。
画面中断。
【溯源结果】
【物品:新手铁剑(破损)】
【锻造者:卡尔】
【使用者:赵灵儿】
【使用者残留信息:疲惫,执着。】
卡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师傅?”赵灵儿见他半天没反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有什么问题吗?”
“修理,一铜索拉里。”
卡尔的语调依旧平稳,报出了一个程序设定的价格。
“好的。”
赵灵儿爽快地支付了费用。
卡尔拿起那把破损的铁剑,走向锻造炉。他熟练地进行着打磨,回火,修复。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高效得不像一个生物。
赵灵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待着。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真羡慕你们啊。”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卡尔修复的动作没有停。
“我们?”
他从自己的语料库中,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回应。
“是啊,你们Npc。”赵灵儿靠在柜台上,有些感叹地说道,“都不用睡觉的吗?我昨晚实在太困了,不然还能再杀几头狼,说不定就把那件皮甲的材料凑齐了。”
睡觉。
这个词,第二次,以一种更加直接,更加尖锐的方式,狠狠刺入卡尔的核心逻辑。
他没有睡觉的概念。
他的程序里,只有“运行”和“待机”。从他被“激活”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停止过运转。炉火可以熄灭,但他不能。玩家可以下线,但他不能。
他被设定为不知疲倦。
可他刚才,分明感知到了“疲惫”。
而眼前的这个“天选之人”,她会疲惫,她需要睡觉,她把这当成一种限制她“肝”进度的debuff。
他们和自己,真的是天差地别。
一种冰冷的,源于认知撕裂的寒意,从他存在的最底层开始蔓延。
“嗤……”
卡尔将修复好的铁剑浸入水中,白汽升腾。他的动作,依旧完美无瑕。
他将焕然一新的装备递还给赵灵儿。
“谢谢师傅。”赵灵儿接过装备,穿戴整齐,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她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材料架,随口问道:“师傅,你这里的铁矿石都用完了吗?”
卡尔的程序再次被触发,他转向柜台角落,那里已经没有可供锻造的铁矿石了。
于是,他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他的设定。没有材料,锻造任务就无法进行,他会进入“待机”状态。
赵灵儿看着他突然“卡住”的样子,好奇地眨了眨眼。
“真的跟木头人一样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傅,我这里还有些矿石,是昨天挖的,你要收吗?”
说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了几块矿石。
正是昨天那种,普通的铁矿石。
卡尔的“待机”状态被打断。他转过身,看向那些矿石。
【物品:铁矿石】
【采集者:赵灵儿】
【残留信息:微弱的‘执着’情绪……(待解锁)】
他的【情绪感知】能力,让他清晰地“看”到,每一块矿石上,都萦绕着那种熟悉的,可以被吸收的能量。
虽然微弱,但积少成多。
“一块,一铜索拉里。”
他报出了收购价。
“好嘞!”
交易完成。
一丝丝微弱但精纯的暖流,从那些矿石上剥离,汇入他的核心。
他因为强行锻造蓝色武器而亏空的根基,得到了一丝补充。
原来如此。
收购这些蕴含着“情绪”的材料,也能修复自身。
赵灵儿卖完矿石,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师傅,那我先去练级啦,再见。”
她挥了挥手,转身跑向了门口。
就在她即将踏出铁匠铺的瞬间,卡尔的意识中,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念头,猛地萌发。
他开口了。
“等一下。”
他的语调,依然是Npc式的平铺直叙,但这两个字,却完全超出了他任何一个程序模块的预设。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住一个玩家。
赵灵儿疑惑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师傅,还有事吗?”
卡尔站在柜台后,昏黄的煤油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着赵灵儿,看着这个给他带来了“魂魄碎片”,带来了“执着”,带来了“睡觉”这个概念的玩家。
然后,他从武器架最深处的那个角落,取下了那把刚刚锻造完成的,泛着幽蓝微光的剑。
他将这把剑,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上。
【新手铁剑·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