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秋,夏末的余温尚未散尽,顾沉舟却觉得寒意已渗入骨髓。
他踏出顾家派来的车,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他单薄的衬衫,但顾沉舟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看着眼前这栋冰冷的白色建筑,神色恍惚,它正吞噬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光。
顾沉舟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他和父亲那份冰冷交易的凭证,以及他即将亲手斩断的未来。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焦虑和悲伤是这里最常见的底色。
顾沉舟正要上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门匆匆走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沉舟?”
许文煊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担忧。
他刚从林深的病房探望出来。
“文煊。”
顾沉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他勉强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许文煊,投向那扇通往深处的大门。
许文煊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心下了然。
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按在顾沉舟紧绷的肩膀上。
“我刚去看过林深……还是老样子。”他看着顾沉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斟酌着词句,“你……要上去?”
“嗯。”
顾沉舟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声音。
“最后……看看他。”
“唉……”许文煊沉默了一下,叹息,“顾伯伯那边……”
“都安排好了。”
顾沉舟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马上要走了。”
“走?”许文煊一怔,“去哪?”
“美国。”
顾沉舟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
他抬眼看向许文煊,目光中只有疲惫与荒芜。
“文煊,请你帮我……帮我多看看他。如果他醒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算了,如果他醒了,告诉他……好好活。”
许文煊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里堵得难受。
他用力捏了捏顾沉舟的肩膀:
“你放心,林深也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会的。沉舟,你自己……保重。林深他……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他知道这安慰苍白无力,但此刻,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
顾沉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谢谢。”
他无力再说其他,侧身绕过许文煊,快步走进了医院的大楼。
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加浓烈了。
顾沉舟熟门熟路地走向单独病房的走廊。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
林启山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微微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个早已凉透的纸杯。
不过短短几周,这位曾经精神矍铄,眼神温和的男人仿佛老了十岁。
鬓角的白发刺眼极了,眼下的乌青浓重的化不开。
他定定的望着对面紧闭的病房门,眼神恍惚,像是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那扇门吸走了。
顾沉舟的脚步停在离对方几米远的地方,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倒是林启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看到是顾沉舟,他恍惚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理解,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林叔。”
顾沉舟走上前,声音干涩。
“沉舟来了。”
林启山放下纸杯,声音同样沙哑。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会儿?”
顾沉舟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沉默的空气,一时尴尬无言。
走廊里只有仪器的单调嗡鸣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我……”顾沉舟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文件袋,“我来看看林深。然后……就要走了。”
林启山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父亲安排的?”
“是。”
顾沉舟没有回避,直直迎上林启山的目光:
“去美国。条件是……彻底解决掉陈家,给林深最好的治疗,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喉咙:
“……还有,我必须和他断绝所有联系。删除一切,不再往来。”
他以为会看到林启山的愤怒或指责,然而并没有。
对方只是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只有更深刻的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沉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这样啊,也好。”
林启山终于出声,声音低沉而缓慢。
“你的父亲……是铁了心了。”
“你跟他硬顶,也没有任何的胜算。况且,你还有你的路要走。”
他转过头,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温柔又痛楚。
“至于深儿……他现在这个样子,记不记得你,又有多少分别?只要他能活下来,能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顾沉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
林启山的平静和理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难受。
“林叔,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孩子。”
林启山打断他,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背,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椅背上。
“这不是你的错,不能否认我怨过一切,我怨过天,怨过地,甚至包括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发现。”
“现在躺在那儿的是我唯一的外甥,我没法控制住我自己。”
“可唯独你,我从来未有怨过,沉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是无辜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林启山终于哭了,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流着泪。
“我不知道陈浩为什么会和我的深儿结了这么大的仇,甚至想要一定深儿的命,但不管怎么样,是你陪伴了他度过了近三年的时光。”
“他和我讲过关于你的很多很多的事情,而从他的语气和讲述时的神色,那是我见过他自从父母去世后从未再见过的神情,你陪他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
“你本来不用管这些事情,但你为他做了太多,太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我代他向你道谢。”
林起身站起身来,面对顾沉舟,鞠了一躬。
顾沉舟惶恐,摇头扶起:
“林叔,你不用这样,我喜欢深深,陪着他为他做这些事情,是我心甘情愿,我没有想要任何的报答。”
“我也从未想到陈浩会偏激到如此地步,林深现在这样才是我的一时疏忽,应该我向您道歉才对。”
林启山摇头: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孩子,你已经尽了足够的力,这本来就是深儿和陈浩之间自己的事情,已经帮了很多。”
“陈家那摊子烂事,要不是你,也不会这么快被掀开。深儿出事……是那个疯子造的孽。”
林启山捏着拳,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悲愤,但更多的是对现实的无力。
“如果不是你,如果深儿依旧出了事,我没有办法帮深深报仇,陈家家大业大,我可能无法做出任何的事情,只能囫囵吞下,或是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孩子,你帮忙做了这些事,你替深儿报了仇了。”
“你父亲的条件……虽然苛刻,但至少,他答应保深深得到最好的治疗,也承诺彻底扫清尾巴。这……对深儿来说,是目前最重要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破碎的年轻人,似乎看到了以前同样被命运重锤的过的自己。
“你心里的苦,林叔很明白,夹在中间,两头煎熬。但事已至此……走吧。好好去走你自己的路,你不该被眼前所困住。”
“深儿也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
“他这边……有我,只要我林启山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守着他,等他醒过来。”
顾沉舟的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涩,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
林启山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子割肉,让他感到无比的痛楚,却又别无选择。
他失去了守护的资格,连等待都成了奢望。
“谢谢您,林叔。”
他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调。
林启山摇头:
“进去看看他吧,好好……道个别。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恩人,不要太过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去外面透口气。”
他深深地看了顾沉舟一眼,有无奈也有温和,他拍了拍顾沉舟的肩膀。
佝偻着背,慢慢走向走廊另一端,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