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鹏城机场。
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潮湿水汽与尘土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与加州干燥的阳光截然不同。
张汉玉提着两个沉重的箱子,里面塞满了从斯坦福图书馆复印的资料,每一页都散发着墨粉的特殊香气。
他看着航站楼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些穿着的确良衬衫、扛着巨大包裹匆匆行走的人群,内心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
一半是火焰,是在硅谷点燃的,关于信息终端,关于网络未来的宏伟构想。
另一半是冰水,是眼前这片土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赤裸裸的现实。
他带回了火种。
但这片土地,似乎还只是一片潮湿的荒原。
回到金杉公司,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更加强烈。
走廊里,员工们看到他,先是惊讶,然后是带着几分敬畏与疏远的问好。
“张总,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大家挤在机房里通宵写代码的阿玉。
他是公司的灵魂人物,一个被神话了的符号。
陈景明的办公室里,烟灰缸是满的。
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眼窝深陷,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回来了。”
陈景明掐灭了手里的烟,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那边怎么样?”
“我看到了未来。”
张汉玉把箱子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景明没有追问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沓报表。
“你看看这个。”
“上个季度,我们的汉卡出货量,下滑了百分之三十。”
“长城和四通,都在降价,他们背后有政策扶持,我们没有。”
陈景明指着另一份文件。
“还有盘古,几家大的部委单位,都开始换装windows了。”
“他们说,那是国际潮流,我们这个,是‘土鳖’系统,兼容性不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而冰冷的石子,砸在张汉玉刚刚燃起的火焰上。
“景明,我们之前的路,可能走窄了。”
张汉玉没有去看报表。
“什么意思?”
“pc,个人电脑,这条路在国外是造跑车,给少数人开的。我们不能跟着他们走。”
张汉玉的语速开始加快,他想把脑子里那个激动人心的蓝图,立刻铺展在陈景明面前。
“我们要造公共汽车。”
陈景明皱起了眉。
“公共汽车?”
“一个盒子,巴掌大的盒子。”
张汉玉用手比划着。
“没有硬盘,没有复杂的系统,只有一个功能,连接网络。”
“我们把所有的计算和存储,都放在远端的服务器上。”
“用户只需要一个盒子,一台电视机,就能接触到信息世界。”
“我们不叫它电脑,叫它信息终端。它的成本,可以做到现在一台电脑的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景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了他那张写满困惑的脸。
他试图去理解张汉玉口中的那个“盒子”,那个“终端”,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孩子们玩的红白游戏机。
“汉玉,你是不是……太累了?”
陈景明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这个东西,听起来像个……玩具。”
张汉玉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是玩具,这是未来。”
“可我们的未来,是下个月的工资,是银行的贷款,是怎么在windows的冲击下活下去。”
陈景明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你说的服务器,在哪?网络,在哪?我们国家,连电话都没普及,谁家有网络?”
“这东西造出来,卖给谁?”
“就算有人买,我们拿什么去支撑它运行?我们连像样的软件都没有。”
一连串的质问,让张汉玉哑口无言。
他知道,陈景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都是现实。
几天后,公司召开高层会议。
张汉玉再一次,也是更正式地,阐述了他的“信息终端”计划。
会议室里,坐着公司的几位元老,都是跟着他从最早那个小作坊里拼杀出来的兄弟。
可此刻,他们的脸上,没有兴奋,只有茫然与抗拒。
“小张,这个……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主管销售的副总搓着手。
“我们现在连汉卡都快卖不动了,哪有钱去搞这个?”
“是啊,我觉得还是应该集中精力,把盘古系统做好,争取能兼容windows的应用,这才是正道。”
研发主管扶了扶眼镜。
“你这个想法,太超前了,不,是太虚无缥缈了。”
“服务器,网络,这都是国家层面才能干的事,我们一个民营公司,怎么可能做得到?”
张汉玉看着他们。
这些曾经最信任他,最支持他的人,此刻却用一种看疯子的表情看着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独的传教士,在对一群原始人描述飞机的模样。
他们听不懂。
也无法相信。
“那就打破它。”
张汉玉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行业标准错了,我们就去创造新的标准。”
“方向错了,跑得再快也没用。”
会议不欢而散。
很快,公司里开始有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张总去了一趟美国,人就变了。”
“好像被外国人洗脑了,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什么信息终端,我看就是想搞游戏机,不务正业。”
这些话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
鹏城的几家证券报,也开始刊登一些捕风捉影的文章,暗示金杉公司的技术核心“好高骛远”,导致公司股价应声下跌。
陈景明拿着报纸找到他,满脸都是焦虑。
“汉玉,你先停一停,算我求你了。”
“公司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张汉玉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寂静,而是你站在人群中,清晰地看到了远方的地平线,而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低头看脚下的泥潭。
他把自己关进了研发中心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
他让后勤搬来了一张行军床,一台咖啡机。
从此,这间屋子成了他的孤岛。
他把从美国带回来的所有资料,一页一页地铺在地上,整个实验室的地板,都被这些写满英文公式与代码的纸张覆盖。
他像一个饥饿的农夫,在知识的田野里疯狂地耕作。
他骨子里那股农民式的执拗,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你们不信。
我就做出来给你们看。
他开始在巨大的白板上,推演整个计划。
硬件部分。
他要用最廉价的芯片方案,他想到了摩托罗拉的低端处理器,甚至是更便宜的Zilog Z80。
内存只需要几百K,用来运行一个极简的图形界面和网络协议栈。
没有硬盘,用一块小容量的Rom芯片固化系统。
软件部分。
他要亲自操刀,写一个比盘古还要精简的微内核操作系统,只保留最核心的进程调度与网络通信功能。
所有的应用,都以网页的形式,通过浏览器来呈现。
成本核算。
他一笔一笔地计算着,芯片、电路板、外壳、电源……他要把最终的成本,压缩到三百块钱以内。
这是一个疯狂到极致的计划。
他一个人,要对抗整个行业的惯性,要挑战根深蒂固的认知。
深夜。
研发中心空无一人,只有他这间实验室的灯还亮着。
张汉玉站在白板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草图、公式与流程图。
他拿起红色的记号笔,在所有模块的中央,画了一个小小的,像手机一样的长方形设备。
它有屏幕,有简单的按键。
他仿佛能看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一个普通的工人,在下班的公交车上,从口袋里掏出这个东西,查看最新的新闻。
一个偏远山村的孩子,通过它,看到了外面世界的模样。
这才是他想要的未来。
一个属于所有中国人的,信息化的未来。
而这艘驶向未来的方舟,必须由中国人自己来造。
他放下笔,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火种。”
他知道,只靠他一个人,是无法把这艘方-舟从图纸变成现实的。
他需要找到更多的人。
那些和他一样,看到了同样风景,愿意投身于这场疯狂赌局的“火种”。
他必须去寻找他们,无论他们现在身在何方,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艰难。
这是他新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