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不欢而散。
那块画着操作系统与芯片蓝图的白板,像一块孤零零的墓碑,立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
张汉玉独自站在碑前,周围的空气冷得像冰。
他们眼里的狂热,是分到手的奖金,是即将到手的三层小楼,是那台象征着身份的奔驰车。
而他眼里的狂热,是十年后,会席卷全球的信息海啸。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林婉清的那杯茶,已经凉了。
张汉玉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走进了硬件组旁边一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
几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技术员,正围着一台拆开的电脑,小声地争论着什么。
看到张汉玉进来,他们立刻停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直了身体。
“张工。”
“张工好。”
这几个人,是张汉玉从技术部亲自挑选的,他们对新技术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眼睛里还没有被金钱彻底填满。
他把这个秘密的小组,命名为“未来”。
“进度怎么样了?”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年轻人,叫赵德胜,他有些激动地推了推眼镜。
“张工,您给的那个思路太绝了!”
“我们尝试在doS底层,嫁接了一个图形化的外壳程序,虽然很粗糙,但……但它真的能动!”
他小心翼翼地敲下几行指令。
屏幕上,原本单调的命令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由粗糙线条构成的方框。
方框里,有几个同样简陋的,勉强能辨认出是文件夹的图标。
一个鼠标箭头,随着物理鼠标的移动,在屏幕上迟缓地划过。
这就是图形用户界面(GUI)的雏形。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个人电脑时代的东西,此刻就像一个丑陋的婴儿,诞生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充满汗味与焊锡味的储藏室里。
张汉玉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鼠标,亲自操作了一下。
点击。
拖拽。
每一步操作,都伴随着巨大的延迟与屏幕闪烁,简陋得像个笑话。
可这已经足够了。
“继续做下去。”
“把你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
赵德胜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张工,经费……我们从国外邮购的那几块图形处理芯片,已经把您给的钱花完了。”
张汉-玉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一沓厚厚的“大团结”,少说也有两三千块。
“先用着,不够再找我。”
这是他个人的钱。
是他那百分之一股份的分红。
赵德胜看着那沓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张工在用自己的身家,赌一个不为人知的未来。
……
一个月后。
钱,还是烧完了。
研发,就是个无底洞。
尤其是当你的目标是星辰大海的时候,手里的那点积蓄,连一艘小舢板都造不出来。
张汉玉拿着一份厚达几十页的报告,敲响了陈景明办公室的门。
陈景明正在打电话,意气风发,声音洪亮。
“李总!没问题!下个月!保证给你供货五百套!”
“价格好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嘛!哈哈哈!”
他挂断电话,看到张汉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汉玉!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他把一份销售报表推到张汉玉面前。
上面那个代表利润的数字,红得刺眼。
“又破纪录了!我们现在就是印钞机!一台行走的印钞机!”
张汉玉把手里的报告,放在了那份印钞机报表的上面。
“陈总,我需要钱。”
陈景明愣了一下。
“要钱?你要多少?硬件组那边不是刚批了一笔采购费吗?”
“我要成立一个新部门。”
“独立预算,独立核算。”
“第一期,我需要五百万。”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陈景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他靠在自己的老板椅上,点燃一支中华烟,烟雾缭绕中,他看不清张汉玉的表情。
“五百万?”
“汉玉,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司账上,总共才有多少流动资金?”
“你要拿走差不多一半的钱,去做一个新部门?”
“你要做什么?”
张汉玉一字一句地回答。
“操作系统。”
“还有,芯片。”
陈景明猛地吸了一口烟,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抽干。
然后,他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混杂着荒谬与不解的冷笑。
“张汉玉,你是不是发烧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是卖汉卡的!我们靠这个吃饭!现在生意这么好,你跟我说你要去搞什么操作系统?”
“微软的doS摆在那里,你搞得过人家?”
“还搞芯片?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国家队干的事!那是拿金山银山去填的无底洞!”
张汉玉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
“陈总,你看看这份报告。”
陈景明根本没看,他一把将那份报告挥到地上。
纸张散落一地。
“我不看!”
“我只知道,我们现在每个月能赚几百万!弟兄们都能分红!都能买房买车!”
“我只知道,如果按你说的搞,这几百万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窟窿!一个永远填不上的窟窿!”
他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张汉玉面前。
他比张汉玉矮了半个头,此刻却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觉得赚这点钱,很没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整天算计成本利润的人,很俗?”
“张汉玉,我告诉你!我背后是几百号员工!是几百个家庭!他们要吃饭!要养家糊口!”
“我不能拿他们的饭碗,去赌你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他的声音很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张汉玉静静地看着他。
他能理解陈景明的愤怒。
陈景明是一个出色的商人,一个负责任的老板。
他把公司的生存和员工的福祉,放在第一位。
这没有错。
“陈总,我们的汉卡,还能卖多久?”
张汉玉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陈景明烧得正旺的怒火上。
“什么意思?”
“我们的技术是全国第一!只要电脑还需要处理中文,我们的汉卡就永远有市场!”
“如果,电脑本身,就不再需要汉卡了呢?”
陈景明呆住了。
“不可能。”
“那份报告里,有详细的技术分析。”
张汉玉指了指地上的纸。
“最多五年,国外的芯片厂商,就会把中文处理能力,直接集成到他们的主板bIoS里。”
“到那个时候,汉卡这种外接设备,会像今天我们看不起的算盘一样,被彻底淘汰。”
“我们的公司,我们引以为傲的技术,会变得一文不值。”
“我们现在赚的每一分钱,都只是在为我们的坟墓,添砖加瓦。”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陈景明粗重的呼吸声。
他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报告。
他的手,有些发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戴上老花镜,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
从一开始的轻蔑,到中途的惊疑,再到最后的凝重。
他的脸色,随着报告的翻动,变得越来越白。
这份报告里,有对未来五年全球pc市场的精准预测,有对英特尔、摩托罗拉等上游芯片厂商技术路线的详细分析,有对软件市场规模爆发式增长的数据模型。
每一条分析,每一个数据,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着他用现有成功构筑起来的坚固堡垒。
半个小时后。
他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眉心。
“就算……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
“可我们没有那个实力!”
“你这是要让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去跟世界短跑冠军比赛跑!”
“会死的!”
“所以我们才要提前抢跑。”
张汉-玉的语气,不容置疑。
“在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赛道在哪里的时候,我们就要先冲出去。”
“哪怕会摔得头破血流。”
陈景明沉默了。
他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张汉玉在痴人说梦,是在拿公司的命去豪赌。
但直觉,那种在商海里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野兽般的直觉,又在疯狂地向他报警。
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到的,或许才是真相。
他猛地一拍桌子。
“我不能把整个公司都押上去!”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批准你成立一个预研部。”
他伸出三根手指。
“预算,三百万。”
“这是极限了,多一分都没有。”
“人,你自己去招,但不能动公司核心业务的骨干。”
“最重要的一条,”他死死盯着张汉-玉,“这个部门的任何动静,不能影响到我们汉卡业务的正常运转和销售。”
“你能做到吗?”
张汉玉看着他。
他明白,这已经是陈景明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是在保存现有利益和投资未来之间,一个商人能做出的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平衡。
这不够。
远远不够。
三百万,对于研发操作系统和芯片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争吵结束了。
张汉玉拿着那份被批准的,打了巨大折扣的计划书,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回到那个充满希望的秘密储藏室。
他独自走上公司大楼的天台。
鹏城夜晚的风,吹得他的白衬衫猎猎作响。
脚下,是这座城市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他知道,这片星海中的每一盏灯,未来都需要一颗更强大的“中国芯”来点亮。
而他手里,只有一根刚刚被允许划亮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柴。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