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工厂的咖啡厅里,空气中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微苦香气,混合着远处车间飘来的淡淡机油味。
这里是厂里技术员和干部们休息的地方,几张贴着防火板的圆桌,配着吱呀作响的折叠椅。
林婉清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杯子里是这个年代稀罕的【雀巢咖啡】,是她用自己的侨汇券换的。
她找到了张汉玉。
他正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喧闹,手里捧着一本翻旧了的《晶体管电路设计》。
他看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的空白处划动,仿佛在推演着看不见的电路。
“张汉玉同志。”
林婉清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抬起头,眼神从书本的深度中抽离,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将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玻璃杯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张汉玉看了看那杯咖啡,又看了看她。
“谢谢。”
他的回答简单,没有多余的客套。
林婉清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却没有喝。
她的心跳比平时快。
“关于昨天的‘星形接地’……”
她开了口,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到那个环路的?”
她用了“看到”这个词。
因为在她看来,张汉-玉昨天那番操作,已经超越了分析的范畴。
张汉玉的视线,从她紧张的脸上,移到了桌面上。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杯壁上的冷凝水,在深色的防火板桌面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电流不会思考。”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常识。
“它只会走阻抗最低的路。”
“你把信号地和电源地拧在一起,对直流电来说,它们都是地线,没有区别。”
“但对高频噪音来说,那根拧起来的铜箔,本身就有电感。它和覆铜板形成的杂散电容一配合,路径的阻抗就变了。”
他的手指在那个水渍画成的圆圈上,轻轻一点。
“噪音电流就会选择走这个捷径,形成回路。”
“所以,关键不是消除噪音,是给它规划一条无害的路径。”
林婉清怔怔地看着那滩慢慢蒸发的水渍。
这些理论,她都学过。
《电工学》、《电磁场理论》,清华的课堂上,教授们讲得比这复杂得多。
但从未有人用如此简单,如此直观的方式,将理论和现实的顽疾联系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过去学的,是一堆被肢解的零件。
而张汉玉,直接向她展示了整台机器的运转方式。
“我明白了。”
她低声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741运算放大器。”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她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知识边界,到底在哪里。
“741的输入偏置电流太大了,温漂也严重。我们用它做前级放大,信噪比总是不理想。”
这是厂里正在攻关的另一个项目,一台高精度的测量仪器。
张汉玉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速溶咖啡的酸涩,显然不合他的口味。
“为什么一定要用741?”
他反问。
林婉清愣住了。
“因为……我们能搞到的,性能最好的通用运放,就是741。”
这个回答,理所当然。
在这个时代,你用什么元器件,不取决于你的设计有多精妙,而取决于你的渠道有多硬。
“那条路走不通。”
张汉玉放下杯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然。
“模拟电路的精度,到最后比拼的都是材料和工艺。我们的材料不行,工艺不行,拿什么去跟国外的产品比信噪比?去比温漂?”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林婉清心头。
这是事实。
一个所有搞技术的人都心知肚明,却又无力改变,甚至不愿提及的事实。
“那你的意思是……放弃?”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甘。
“不。”
张汉-玉摇头。
“是换一条路走。”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在闪动。
“既然模拟信号这条路,我们走起来很吃力,为什么不尽早把它变成数字信号?”
林婉清的呼吸停住了。
“数字信号?”
这个词,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计算机系的课程里,到处都是0和1。
但在一个音频工程师,一个追求极致模拟信号保真度的人听来,这几乎是异端邪说。
“把来自传感器的微弱模拟信号,第一时间用模数转换器,也就是Adc,变成数字。”
“然后,所有的放大、滤波、补偿,全部用数字逻辑来完成。”
“在数字世界里,没有温漂,没有噪音耦合。0就是0,1就是1。绝对精确。”
“最后,在需要输出的时候,再用数模转换器,也就是dAc,把它变回模拟信号。”
张汉玉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林婉清的大脑里炸响。
她握着钢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
想说数字电路的复杂性,想说Adc和dAc的成本和误差,想说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被那个构想的宏大与完美,彻底震慑住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纯净的,由逻辑和算法构筑的,没有失真的世界。
“疯了……”
她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压抑着的不屑声音。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端着一个搪瓷缸子,站在他们桌旁。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面是一双审视的眼睛。
是厂里的总工程师,王工。
一个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以经验丰富、作风严谨着称的老技术权威。
“小林,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怎么跟着一个毛头小子在这里说胡话?”
王工的语气,充满了长辈式的责备。
他的视线扫过张汉-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把模拟信号变成数字?你知道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门要用多少个晶体管吗?你知道一片Adc芯片在国外卖多少钱吗?”
“我们是工厂,不是科学院!是要做产品,不是写论文!”
他的声音不大,却吸引了咖啡厅里所有人的注意。
林婉清的脸,瞬间涨红了。
她想辩解,却发现王工说的每一句,都是无法反驳的现实。
“王工,我们只是在……技术探讨。”
她的话显得苍白无力。
“探讨?”
王工冷笑一声。
“探讨也要基于现实。这小子说的东西,是天顶星的科技吗?在咱们这,五十年内都实现不了!”
“你一个清华的高材生,别被这种不着边际的空想带偏了。”
他像是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整个咖啡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这尴尬的一幕。
林婉清窘迫地低下了头,手指紧紧捏着那支钢笔。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公开处刑。
就在这时,张汉玉开口了。
“王工,您说得对。”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王工。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直接认怂。
“成本,确实是现在最大的问题。”
张汉玉看着王工,眼神诚恳。
“但您说五十年,我觉得……可能用不了那么久。”
王工的眉头皱了起来。
“哦?那你倒是说说,要多久?”
他抱着胳膊,摆出了一副“我洗耳恭听”的架势。
“集成电路的本质,是在一块硅片上,蚀刻出无数个微小的晶体管。”
张汉玉缓缓说道。
“它的成本,不取决于晶体管的数量,而取决于硅片的良品率和蚀刻的工艺水平。”
“现在,我们能在一平方毫米上,做出几十个晶体管,这叫小规模集成电路。”
“很快,就能做几百个,叫中规模。”
“然后是几千个,大规模。”
“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个,超大规模。”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咖啡厅里回响。
“当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能集成上百万个晶体管的时候,一个Adc芯片的成本,会比现在这杯咖啡还便宜。”
“到时候,不是我们用不用数字信号的问题。”
他的视线,从王工的脸上,扫过咖啡厅里每一个茫然的、震惊的、怀疑的脸庞。
“而是模拟电路,除了在极少数领域,会被彻底淘汰。”
死寂。
咖啡厅里,落针可闻。
王工脸上的讥讽,凝固了。
他张着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预言。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他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你这是在搞技术上的浮夸风!唯心主义!”
他甚至扣上了一顶政治帽子。
张汉玉没有与他争辩。
他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王工,您还记得二十年前,第一台国产电子管计算机吗?”
王工一愣。
“当然记得,103机,占了整整一栋楼。”
“那您觉得,在当时,会有人相信,二十年后,有一种叫‘计算器’的东西,可以揣在口袋里,运算能力比它还强吗?”
王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因为他的口袋里,就揣着一个厂里发的【飞跃】牌计算器。
“时代……是不一样的。”
他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时代,一直在变。”
张汉玉接过了他的话。
“而且,变得越来越快。”
张汉-玉站起身。
他比坐着的王工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形挺拔,像一棵沉默的白杨。
他没有再看王工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了林婉清的笔记本上。
“741的问题,如果非要用,可以试试加一个恒温槽,或者用软件做线性补偿。”
“但那都是治标。”
“真正的未来,在另一边。”
他说完,转身走向门口。
林婉清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穿着朴素衣衫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笼罩着一层无法言说的光芒。
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刚才的话。
【未来,在另一边。】
她拿起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颤抖着写下了第一行字。
【数字信号处理(dSp)】
她看着这几个字,像是看到了一个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而给她钥匙的人,刚刚离开。
她突然站起身,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快步追了出去。
“张汉玉!”
她在他身后喊道。
张汉玉停下脚步,转过身。
阳光从走廊的尽头照进来,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道金边。
林婉清跑到他面前,胸口因为急促的跑动而起伏着。
她看着他,那张年轻的,平静的脸。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她今天已经问过一次。
但这一次,含义完全不同。
张汉-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一个想造出中国人自己的计算机的人。”
他说完,转身,走进了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