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月光却清亮，给张家生产队的大院铺了一层银霜。
今晚的张家院子，比过年还要热闹。
几十口子人挤在这里，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话声，混着碗筷碰撞的脆响，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几乎要将低矮的土坯房顶掀翻。
今天，是全村人给张汉玉办的送别宴。
“来！汉玉！咱爷俩走一个！”
生产队的队长张卫国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满脸红光地挤到张汉玉面前。
碗里装着浑浊的自酿高粱酒，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
“咱们张家生产队，祖祖辈辈刨土坷垃，你是第一个！第一个大学生！”
“还是全省的状元！”
“以后出息了，当了大干部，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本家！”
张卫国的大嗓门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周围的乡亲们都跟着起哄，善意的、羡慕的、带着点期盼的笑声响成一片。
他们的期望很简单，很实在。
当官，吃商品粮，光宗耀祖。
张汉玉站起身，他比壮实的张卫国还要高出半个头。
他接过那碗酒，没有犹豫，仰头就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谢谢队长，谢谢大伙儿。”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忘不了。”
他当然忘不了。
忘不了这里的贫穷，忘不了乡亲们脸上被风霜刻出的沟壑，更忘不了他们此刻眼里的那种，混杂着质朴与狭隘的期望。
李秀花挤过人群，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肥得流油的猪肉。
“吃，多吃点，去了城里，可没人这么疼你了。”
她嘴上念叨着，眼眶却是红的。
张国强蹲在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后面，是他挺得笔直的腰杆。
酒过三巡，院子里的气氛愈发热烈。
张汉玉觉得有些闷，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浓重的酒精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跟父母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出了喧闹的院子。
外面的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月光洒在村里唯一的土路上，万物都静默着。
他朝着村口那棵老槐树走去。
树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不安地绞着衣角。
是邻村的王小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在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干净。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
“汉玉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你怎么在这儿？”
张汉玉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外面风大。”
“我不冷。”
王小花低着头，不敢看他。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远处院子里的喧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提醒着他们，那是一个即将与张汉玉告别的世界。
“你……明天就走了？”
她终于开口。
“嗯。”
“去那个……星城？”
“嗯。”
王小花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飞快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张汉玉的手里。
那东西还带着她的体温。
是一个用粗布缝制的荷包。
张汉玉摊开手掌，荷包入手粗糙，上面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字。
【平】
针脚很笨拙，甚至有些地方还打了结，绝不是庙里求来的。
“我……我娘说，出远门，身上得带个平安符。”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埋得更低了。
张汉-玉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个粗糙的“平”字。
王小花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汉玉哥。”
“你到了城里，还会回来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安。
“城里有高楼，有电灯，吃的穿的都好……你……你会不会就忘了我们这里了？”
“你会不会……忘了我？”
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在月光下碎成一片片晶亮。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遥远的未来，也是她心里，最深的恐惧。
张汉-玉垂下眼，看着她哭泣的脸。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她身后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村庄，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屋顶轮廓。
那里是他的根，也是他想要挣脱的牢笼。
“哭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节，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
“我当然会回来。”
王小花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那些“你等我”之类的空话。
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片他即将奔赴的未来。
“我回来的时候，要让咱们村，也用上电灯，晚上跟城里一样亮。”
王小花怔住了，连哭都忘了。
“我要让村里到镇上的路，全都铺上石子，下雨天出门，鞋上再也不会沾满烂泥。”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敲在王小花的心上。
“我还要让村里的娃娃们，都能去上学，有读不完的新书，不用再像我们一样，连本完整的书都找不到。”
这不是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的承诺。
这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屠龙者，对他身后那片土地的誓言。
王小花呆呆地看着他。
月光下，他熟悉的脸庞，似乎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
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问的那些话，好傻，好小。
“我……我等你。”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哭腔，反而透着一股郑重。
“你一定要做到。”
“嗯。”
张汉玉应了一声。
他该回去了。
王小花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进了黑暗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张汉玉在老槐树下又站了一会儿。
他摊开手，借着月光，再次看向那个荷包。
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钻入鼻孔。
他用力地握紧手掌，粗糙的布料和不平的线头，硌得他手心发疼。
他转身，向着那片喧闹的光亮走去。
他将那个小小的、还带着余温的荷包，放进了自己上衣最里面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