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报名的通知,是村支书王建军亲自送来的。
冬日的太阳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挂在灰白的天空下。
王建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手里捏着几张珍贵的报名表,像是捏着全村未来的希望。
张家的院门敞开着,张国强正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秀花则在院子里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时不时朝屋里看一眼。
自打收音机那件事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这么僵着。
“国强啊。”
王建军一脚踏进院子,嗓门洪亮。
张国强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王书记,您怎么来了?”
“给玉儿送报名表。”
王建军把那几张纸扬了扬,声音里透着一股喜气。
“这可是天大的事!咱们张家生产队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就看玉儿的了!”
屋里的张汉玉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他比前些日子又清瘦了些,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冬夜里的寒星,亮得惊人。
“王叔。”
他喊了一声。
“哎,玉儿!”
王建军热情地走上前,把报名表塞到他手里。
“快看看,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没有?我听公社里说,当老师好,铁饭碗!还有学农的,毕业了直接分到咱们县里的农技站,也是吃公家饭的!”
张国强掐了烟,站起身,附和道。
“对对对,当老师好,体面。”
张汉玉没说话,他接过那几张印着油墨香的纸,手指轻轻抚过“志愿”那一栏。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
王建军和张国强都盯着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秀花也凑了过来,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张汉玉拿起桌上那支笔,笔尖悬在纸上。
片刻后,他蘸了蘸墨水,一笔一划,清晰有力地写下了六个字。
【星城工学院】。
王建军探头一看,点点头。
“星城工学院,好啊!省城的大学,有名气!”
张国强那张紧绷的脸也稍微松弛了些。
可当张汉玉的手移到“专业”那一栏时,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落笔写下了另外五个字。
【电子计算机】。
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国强脸上的那点笑意,像是被冰雪覆盖,迅速消失不见。
“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过去又看了一眼,那五个字像五根针,狠狠扎进他眼睛里。
“电子……计算……机?”
王建军也懵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玉儿,这是个啥?”
他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听着就像是……算盘的亲戚?
“一个专业。”
张汉玉的回答很平静。
“专业?”
张国强再也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
“这是个什么狗屁专业!我让你报师范!报农业!你写这个不着四六的东西干什么!”
他想起了那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想起了儿子嘴里那些“晶体管”、“机器思考”的疯话,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爹,我没疯。”
张汉玉抬起头,直视着父亲暴怒的眼睛。
“这是国家最需要的专业。”
“我需要你个头!”
张国强气得扬起手,却被李秀花死死拉住。
“当家的,你干啥!有话好好说!”
王建军也赶紧打圆场。
“国强,你先别激动。玉儿,你跟王叔说说,这个……计算机,是干啥的?”
张汉玉转向王建军,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王叔,它是一种机器,一种会算数的机器。比一屋子人拿着算盘算得都快,都准。”
“以后,工厂生产、国家建设,甚至保卫国家,都离不开它。”
他没法解释得太深,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王建军听得云里雾里。
会算数的机器?
那不就是个大算盘吗?
为了一个大算盘,去上四年大学?
他觉得这事儿太不靠谱了。
“玉儿啊,你听王叔一句劝。”
王建军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这东西,听着太悬乎了。咱们农民子弟,读书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跳出农门,有个安稳日子过吗?”
“你报个师范,毕业了就是老师,人人尊敬。你报个农业,毕业了就是技术员,走到哪儿都吃香。”
“你这个计算机……毕业了干啥去?谁家需要一个会算数的机器?”
村里的教书先生李文斌也闻讯赶来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着志愿表上的那几个字,同样直摇头。
“张汉玉同学,我理解你对新知识的向往。但是,志愿填报,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途,不能凭一时的兴趣。”
“据我所知,这个电子计算机专业,全国都没几个学校开设,毕业生的去向也完全不明确。风险太大了。”
“你的成绩这么好,求个稳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院子里,不知不觉围了些看热闹的邻居。
大家对着那张报名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计算机?是修收音机的吗?”
“听着就像闹着玩儿似的。”
“这孩子,读傻了吧?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
一句句议论,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张国强和李秀花心上。
张国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觉得全村的脸都被儿子丢尽了。
“张汉玉!”
他低吼道。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要是敢报这个,就别认我这个爹!我没你这种异想天开的儿子!”
威胁,劝说,质疑,嘲讽。
所有的声音都汇集到张汉玉的耳边。
他站在院子中央,瘦高的身影,像一杆标枪,笔直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压力。
他没有再争辩。
因为他知道,他脑子里的那个世界,跟他们说的,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向一个只见过拖拉机的人,描述航空母舰的模样。
任何解释,都是徒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下去。
用事实,让他们看清自己描绘的未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张汉玉重新拿起笔。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改。
张国强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期盼。
然而,张汉玉只是在“是否服从分配”那一栏,用力地写上了一个字。
【是】。
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汉。玉。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他放下笔,将那张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报名表,递给了目瞪口呆的王建军。
“王叔,麻烦您了。”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风吹过光秃秃树梢的呜咽声。
王建军接过那张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这孩子……犟!”
他摇摇头,拿着报名表,转身走了。
“你!你这个逆子!”
张国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汉玉的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砰”的一声,摔门进了屋。
李秀花看着儿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玉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张汉玉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将那支笔,和那个小小的墨水瓶,仔细地收好。
他选择了一条无人理解的路。
这条路,注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