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昂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着张汉玉,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年轻人,只是用手掌贴着那台粗陋的“网关”。
那个动作里,没有好奇。
有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张先生,这东西……很重要吗?”
陈立昂的声音有些干涩。
“它不是重要。”
张汉玉收回手,转过身来。
“它是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陈立昂成了张汉玉的专属向导。
他推掉了实验室所有的会议,开着那辆半旧的丰田车,载着张汉玉穿梭在101号公路之上。
他们没有去金门大桥,也没有去渔人码头。
第一站,是苹果公司。
那座主体建筑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加州阳光。
在产品展示厅里,张汉玉第一次亲手握住了鼠标。
他移动那个白色的小东西,屏幕上的箭头随之移动,精准地点击一个彩色的图标。
一个画板程序被打开。
没有命令行。
没有复杂的指令。
就像孩子拿起一支画笔那样自然。
陈立昂在一旁介绍。
“这是他们的macintosh,乔布斯的杰作,他认为未来的电脑就该是这样,所有人都能用。”
张汉玉没有说话。
他只是反复地拖动窗口,打开菜单,感受那种人与机器之间几乎没有延迟的交互。
流畅。
友好。
但价格标签上那个四位数的美元,像一根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这东西,在国内,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十几年的全部收入。
他看到了未来。
一个与他无关,也与绝大多数中国人无关的未来。
第二站,施乐帕克研究中心(xerox pARc)。
这里没有光鲜的产品,只有更简陋的实验室和更疯狂的工程师。
一位白发苍苍的教授,向他们展示了一项内部技术。
他打开两个终端窗口,一个在本地,一个连接着另一栋楼的服务器。
他在本地窗口输入一行文字。
“hello, world.”
按下回车。
零点几秒后,那行文字出现在了另一个窗口。
“我们叫它‘远程登录’,理论上,只要网络接通,你可以操作世界上任何一台电脑。”
教授的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
张汉玉的胸口却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机房里那片孤零零的绿色星海。
他想起了为了拷贝几百K数据,需要来回奔波数十公里的日子。
原来,当他们还在奋力点亮一颗颗孤独的星星时,这里的人们,早已开始编织连接整个宇宙的蛛网。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差距,化作沉重的阴影,将他笼罩。
那不是技术上的落后。
那是一种文明形态上的代差。
晚上,陈立昂带他去参加一个华人工程师的聚会。
在一间挤满了人的公寓里,烟雾混合着啤酒的气味。
他们讨论着股票,讨论着期权,讨论着哪家公司又拿到了一笔新的风险投资。
“我刚从甲骨文跳槽,薪水翻了一倍。”
“听说英特尔下一代芯片的制程要突破了。”
“别去大公司了,没意思,自己出来干,拉一笔Vc,两年就能上市敲钟。”
这些词语,对张汉玉来说,比施乐的远程登录还要遥远。
他像一个误入异度空间的旅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也无法理解他们的狂热。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拍了拍张汉玉的肩膀。
“兄弟,国内来的?学什么专业的?”
“计算机。”
“哦,那赶紧想办法留下来,别回去了。”
男人打了个酒嗝。
“回去有什么意思?一个月挣那百十块钱?在这里,你写两行代码的价值,都比那多。”
张汉玉没有反驳。
他只是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冰水。
那股寒意,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他提前离开了聚会。
陈立昂开车送他回住处。
“别介意,他们就那样,没什么恶意。”
陈立昂试图解释。
“他们说的,是实话。”
张汉玉看着窗外,那些属于硅谷的万家灯火,像一片片燃烧的芯片,灼痛了他的眼睛。
“陈立昂,你们这里,失败了会怎么样?”
“失败?”
陈立昂愣了一下。
“换个项目,或者换家公司,重新再来。在这里,没人会嘲笑失败者,大家只怕你不敢尝试。”
“我们那里不一样。”
张汉玉的声音很轻。
“我们输不起。”
金杉输不起。
陈景明输不起。
背后那片刚刚开始萌芽的土地,也输不起。
从那天起,张汉玉变了。
他不再跟着陈立昂四处参观。
他只有一个目的地。
斯坦福大学的图书馆。
他像一块干涸到极致的海绵,被投入了知识的汪洋。
他向陈立昂要了一张借书证,一头扎了进去。
最新的计算机科学期刊。
历年的技术研讨会论文集。
关于网络协议、数据库结构、编译器原理的厚重专着。
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醒着的时间,全部用来阅读、记录、思考。
他把陈景明给他的那笔钱,一沓一沓地换成硬币,全部投进了图书馆的复印机里。
那些带着墨香的纸张,堆满了他的房间,像一座用知识垒成的孤岛。
他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零散的,不成体系的碎片,在海量信息的冲刷下,开始被激活,被串联,被重构成一个清晰而宏伟的蓝图。
他终于想通了。
pc不是关键。
windows也不是关键。
真正的核心,是“连接”。
是信息与人的连接。
是廉价、高效、无处不在的连接。
硅谷的模式,是造一辆昂贵的跑车,卖给少数富人,让他们在信息高速公路上飞驰。
而中国需要的,不是跑车。
是公共汽车。
是能让数以亿计的普通人,都能挤上去,哪怕只是买一张站票,也能看一眼窗外风景的公共汽车。
这天深夜,陈立昂来找他。
推开门,被屋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惊得说不出话。
张汉玉正坐在一堆纸张中间,就着台灯的微光,在一本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人却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你这是要把图书馆搬空吗?”
陈立昂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张汉玉没有接。
他抬起头。
“立昂,电脑,不一定需要主机和显示器。”
陈立昂没听懂。
“你说什么?”
“我们为什么需要那么强的cpU?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的硬盘?为什么需要那么复杂的图形系统?”
张汉玉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
“对于一个只想查查资料,收发邮件,和朋友聊天的普通人来说,这些性能,百分之九十都是浪费。”
“这……这是行业标准。”
“那就打破它。”
张汉玉停下来,盯着陈立昂。
“我们要做一个东西。”
“一个很便宜的,巴掌大的盒子。”
“它没有硬盘,只有一个极小的操作系统,固化在芯片里。”
“它只有一个功能,就是连接网络。”
“所有的计算,都在远端的服务器上完成。所有的信息,都从网络上获取。”
“它不需要昂贵的键盘和显示器,它可以直接连接到家家户户都有的电视机上。”
“我们不叫它电脑。”
“我们叫它,信息终端。”
陈立昂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汉玉描述的这个东西,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计算机的认知。
这太……
这太疯狂了。
“这不可能。”
陈立昂下意识地反驳。
“服务器的算力跟不上,网络带宽也根本不够支撑。”
“那就去提升服务器,去铺设更宽的网。”
张汉玉的语气不容置喙。
“技术的问题,总能解决。但方向错了,一切都白费。”
“这个……这个想法……”
陈立昂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他看着眼前的张汉玉,这个几天前还让他感觉有些自卑和沉默的同胞,此刻却像一个手握真理的先知。
“这是一个疯狂而伟大的主意。”
许久,陈立昂吐出这句话。
张汉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知道,这趟硅谷之行,他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他要偷走的火种,已经在他心里,点燃了。
回国后,他要做的,不再是修补“盘古”这艘小船。
他要为他的国家,为那片沉默的大多数,造一艘全新的方舟。
一艘能承载亿万人,驶向信息海洋的方舟。